拿着这把券,卫竹挑了些地方请同事。她的同事对罗遇的评论众口一词。说他不仅没有社会上跑的人的油滑、也没有生意圈中混的人的奸诈,反而有份难得的纯善和憨直。最关键的是,谁都看出了,他两个眼珠子里只有卫竹一个人。
“就是年纪大了点。”
“大了点怕什么?他有钱啊!”
说到“有钱”,卫竹心中其实没多大的谱,她还没见他正正经经花过什么钱呢。
“小卫,还得看他对你的孩子怎样,对你好算不上好,对你孩子好才是真正的好。”
说到“孩子”,卫竹的眼圈即刻被这两个字浸红了,旋旋两岁多了,她们的家却如同海面上的一块冰,越来越荡然无存。
自从卫竹到郦北以来,林凯旋从未给主动她打过一次电话。他当真把什么都看穿、看透、看破了。卫竹起初每天还打一两个电话回去问问他。
“今天没死!”
电话那头传来的话总是阴怪怪的。卫竹后来再给他打电话都是强迫自己打了,再后来竟压根不想打了。而今的林凯旋和她就像从同一个出发点逆向行驶的两辆车,他们不谋而合地拿捏着相同的速度,随着时间的拉长,两车的间距越来越远。
林凯旋的家人都把卫竹的离开当作是一种逃避。“树还没倒,猢狲就散了。”林、卫两家的关系越发冷酷起来。只有旋旋是这个家的天外来客,无论每一个家人怎样铁青着脸,仍一派爽朗活泼。这个家的沉郁、幽怨积蓄得越多,她从中获得的有机养分就越充沛一般,她已经成了这片肥沃的土壤中生长起来的一株绿油油的小树苗。
“可怜的旋旋!”一想着旋旋的眼前和未来,卫竹当晚禁不住又哭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眼角隐约出现一条细纹,一颗心突然紧了起来又沉了下来,不哭了,她发誓再也不哭了。
罗遇见过旋旋的照片。
“不像你,可能更像她爸爸,看上去是有点调皮。想她了啊?接来吧,挨着她,你心情肯定会更好些。”
“住哪儿啊?幼儿园的宿舍那么简陋。”
“哎,老母亲就是让我给你说,她已经把建设厅以前分给我的那套旧房子收拾整理出来了,那房子一直空着没人住,收拾整理出来还干干净净的。你去看看,离你们幼儿园没多远,要是可以,就把旋旋接来,暂时住着,九月份也可以在沙沙读幼儿园。这样天天看着她,你就高兴了。”
卫竹睨了罗遇一眼,眼里突然闪烁出一片欣喜。看到卫竹眼里的这片欣喜,罗遇领了什么奖赏似的,当晚便兴冲冲带着她去看房。
(十四)
房子不大不小,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家用设施和必备电器一应俱全,唯一的缺憾就是卧室临街,噪音大。
“这房间怎么睡得着,不如把客厅和卧室换一换。”
“对,换过来,把中间这门一关,就安静了。我明天就找两个工人来搬。”
卫竹在房间里到处转了转,看了看。“厨房里的调料全都是你老母亲新买的吧,她要让你自立门户啦?”
“是我叫她准备的,万一哪天你想我们自己弄点儿来吃,这儿也可以开伙。”
“我可什么都不会。”
“怎么会叫你弄,你忘了,我以前就是开餐馆的。”
“你会做什么?”
“什么都可以做,这样,哪天,我弄螃蟹给你吃,我看你还喜欢吃蟹。”
说着,罗遇就在厨房里用电水壶烧起水,准备泡茶了。
“今晚别走了吧。”罗遇走到沙发边,突然搂住了卫竹。
卫竹埋着头,心怦怦地跳着。罗遇第一次和她贴得这么紧,她都看见他颈部一些没有藏住的汗毛了。
“别回去了吧。”罗遇又恳求着,一把托住她正躲开的头,要去吻她。
来郦北这么久了,卫竹一直是艘小心航行的孤船,她一直防避暗礁似的防避什么。
“不嘛,要回去。”卫竹又把头扭开了。罗遇没吻着卫竹,忽然把站起身的她拉进怀,“别回去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卫竹挣扎着:“要回去,我的东西什么都没带。”
罗遇一下想起了什么似的,忙站起身,拉了她说:“这儿出门就是大街,走,现在就去买。”
卫竹起身,整理好衣服,提起自己的包。
“不要拿包,我怕你一出门就跑了。”罗遇撇下卫竹的包,拥着双手空空的她一起出了门。
夜晚的郦北到处煜煜生辉,这房子所挨着的街更是名店荟萃。罗遇把卫竹的手拽得紧紧的。
“猪,你把我弄痛了!”卫竹嗔怪着。
“猪”,这是卫竹第一次叫他“猪”,罗遇听着,满心欢喜得像一束绚烂的烟花升上夜空。
“你看,需要些什么,该买的最好一次买齐。”
“这儿的东西一定很贵。”
“你别管价格,你只管看你要的东西。呃,这有睡衣卖。”
两人紧挨着走进了一家全是英文标志的精致内衣馆。
卫竹知道,很多男人羞于进女士内衣店,更羞于进这种孤标傲世的精致馆。硬着头皮进去,一双眼睛也不知该往哪儿看。看样式吧,就差失魂,看价码吧,只怕落魄。
罗遇不然,他这个人越是在奢侈的地方越能显出一种派头。再撩人的款式,再高的价格,他的眼底也波澜不惊。卫竹喜欢罗遇这些时候的沉着和淡定,在超乎寻常价值的商品世界里,他的心域似乎辽阔、博大得很。那些成天和阔绰之人打交道的柜员凭着丰富的经验,也断定他是个见识深广的买家。
“小姐的身材真是魔鬼呀,试试这款怎样?”柜员似在问卫竹,更像在问罗遇。
“你们看这款睡裙,设计理念非常超然。”柜员说着,把他们的目光引向单独铺放在一块矮矮平平的巨石上的展品。
“好大一块石头,从哪儿弄来的,真是想得出来。”罗遇一下对这块巨石产生了兴趣。卫竹眼里,这石头却和石头上面的那袭睡裙浑然一体,她脑子里忽地冒出“清泉石上流”的诗句来。
卫竹用手摸了摸这款泉质般清冽的睡裙,只觉这样的石、裙组合,真的很写意。再看标价,不禁又嘟了嘴。
“就这条吧,我看试都不用试了。”罗遇说着就掏钱。
卫竹把嘟着的嘴唇抿了回来,拉得扁扁的:“太贵了吧。”双目却更加清灵而雅致起来。
“小姐,这睡裙不是一般人适合的。有些富姐,再有钱我们也不推荐她们买,买去也不相称。还是这位先生有眼力,一眼就相中最适合你的。”
柜员还在说着什么,两人已出了店。顺便又买了些卫竹惯用的洗漱、卫生用品,就在往回走的路上,罗遇突然叫出了声:“哎呀,我的包呢!”
卫竹这才发现,罗遇两只手拎着的全是购物袋,他出门前夹在腋下的那个黑皮包不见了。“应该在我们逛的最后一家店!”
两人赶忙回转身去寻,终于在卖矿泉水的柜台上找到了,这时,罗遇才嘿嘿嘿地说,里面装着八万多元的一笔款子呢。
“这么多钱,你也随便搁!”回到家,卫竹想起那险些丢失的八万多元款子,仍心有余悸。罗遇却在关上门的同时一下把门反锁了,刚才的惊险砰地截在了户外。
“今晚不走了啊!”他的神色又如出门前那般执拗。
“睡衣差点儿成天价了。”
“去换上吧,让我欣赏欣赏。”
看着罗遇一刻比一刻迷离起来的目光,卫竹分明预感到今晚会发生什么。
罗遇到卫生间,往浴缸里放满了热水:“乖儿,快来泡个澡。”
乖儿,卫竹突然被这两个字当头敲了一下。乖儿,小时候被父母这样喊过,长大的她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这样喊自己。一股暖风在她心头拂过,他是爱我的吗?暖风中飘浮着这个问题,一片落叶似的在她心间荡来漾去,久久不能着地。她的眼似乎看到了她心里去,那片落叶是狭狭长长的竹叶,她一下想起,林凯旋过去总喊她“竹叶儿”、“竹枝”、“竹竿竿”、“竹根根”、“竹笋儿”、“竹林子”……
这一刻迟早会来的,她心里清楚着。她瞥了瞥散在床上的睡裙,终于拿起它,到了卫生间。
罗遇紧跟着卫竹,卫竹却在把卫生间门啪地关上的同时反锁了。罗遇只好隔着磨砂玻璃说:“乖儿,要什么,就喊我啊。”
卫竹不知在浴缸里泡了多久。这一夜,与她新婚的那一夜出奇的相似。两个夜晚似乎是一上一下垫着复写纸拓印出来的,时间的刻度、浴水的温度、灯光的亮度……恍若几年前。当时,她也这样泡在浴缸里不肯出来,只巴望着自己魔术般融化在水里,消失在时间里……她对他还像当年对林凯旋一样不甚了解,却不知怎么就站在了舍身崖上。当年的舍身崖是一桩婚姻,今天的舍身崖上是什么,她不得而知,却也要纵身一跃了。
这一夜,罗遇完全敞开了他黑乎乎的胸膛,怀中的卫竹捻着他的一根根汗毛,终于在困乏中睡去。这个毛茸茸的怀抱,使她的梦境变得离奇起来,她似乎从悬崖上坠落到了丛林里,和什么熊啊狮子啊老虎睡在一起,没有一丝恐惧,遍布身心的倒是一种来自旷野的安稳与和睦。
罗遇垂目看着她,这个安静得只剩下呼吸的女人,真的是从天而降落在他怀抱的,叫他隐隐地,总有一种眩晕感。回想刚才最迅猛骤然的那一刻,领着千军万马呼啸而来的他瞬间似乎什么都失去了,包括一刻前他还澎湃激越的生命,而此时,他似乎什么又全拥有了,包括这个从天而降的落在他怀抱里的这个女人。
他温存地抚摸着她,像轻卷的浪舔舐着岸,悄无声息……
(十五)
第二天是周末,罗遇陪着卫竹到幼儿园宿舍去取了些东西和衣物,叫她就在建设小区的这套房子里安心住下来。
这房子住着其实挺方便的。中午他们吃工作餐,都不回来。下午,罗遇忙的时候,黎淑媛就算着时间过来把饭菜给他们做好,把罗遇的啤酒买好,把碗筷摆好,就拉上门走了。碰上她还没来得及走,三个人有时又一起吃。到了罗遇不忙的时候,就会在楼下不远处的菜市场买些东西回来自己动手做。有一天,他还真给卫竹做了一盘葱香蟹。
那天,卫竹下班回来,在门口即闻到一股奇异的清香味儿,人还没进屋就先把头探进来往饭厅里张望,一大盘蟹正摆在餐桌上。进了屋,卫竹才发现,瓷盘的边沿上摆了一圈切成半圆形的黄瓜片儿,花边一样装饰着这盘蟹。
“这么能干呀,我还以为你是个只知道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呢!”
“呵呵,快尝尝,快尝尝,冷了就不好吃了。”
系着围裙的罗遇还在厨房里炒着下一道菜。
后来,吴锬他们几个又聚会的时候,卫竹说起了这盘葱香蟹。吴锬感慨道:“你知道不,小卫,他呀,在家里是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一把的。真是一物降一物!嗯,还是小卫会调教人!”
“什么呀,我从来不说他的。”卫竹分辩道。
罗莲没好气地说:“看,人家不说什么,他都那么听话;人家再说点什么,他不知该怎么咕噜噜地转了。”
罗莲的话里始终有话,卫竹总觉得,除了对罗遇,罗莲还有许多对自己的不满之处,只是隔着什么,从未挑明。
平素里,卫竹向来不会主动和罗遇的家人交往,节假日,无论黎淑媛还是吴锬召集大家,她也不推辞。总之,几个月来,除了和罗遇的关系有了亲密的进展,和其他人,仍是生分的。
自从有了这个窝,罗遇发现卫竹真是个太简单的女人。她每天按时上下班,下班就回来,回来就难得再出门,更别说在外通宵达旦地K歌、喝酒、打麻将了。她的性情和那个吕纹琼相比,完全有天壤之别。
有一次,吴锬和罗遇谈及这两个女人,罗遇脱口而道:“如果吕纹琼是个老魔,卫竹就是个小仙了。”说了这话,他才惊异地发现,自己的比方打得很是确切。
“好哇,你是什么意思?你意思是人家都不是人啦?”
“不是不是,我就觉得她们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是吗?”吴锬收敛起戏谑的神色,突然间颇有感触地说,“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啊……”
在这房子住下来之后,卫竹才发现屋里还有罗遇以前用过的一些旧东西。她首先发现了一把装在旧皮盒里的二胡。
“你还会这玩意儿呀?快拉给我听听。”
“好久没拉了,二三十年了吧,怕曲都记不得了。”
罗遇取出二胡,调试了一番,吱啊吱地,渐渐拉成了调。
“呵,什么时候学的,还这么有板有眼!”
“小的时候,老母亲硬逼着教的。那时,教我和老大学二胡,教罗莲、老三、和吴哥学的小提琴。”
“你老母亲会这么多门乐器?”卫竹一时新奇地叫罗遇教自己摆弄起这把二胡来。
在房子里,卫竹还发现了一盒围棋。这盒围棋做得很精巧,外盒不知什么木质,异常坚固厚重而光滑细腻。上面刻着一首行草:“世上滔滔声利间,独凭棋局老青山。心游不知万里远,身与一山相对闲。”
揭开方外盒,里面是两个同样木质的小圆盒,再揭开,便是凉幽幽的棋子。
“这个你也会呀?看不出你玩的还竟是些高雅的东西。”
“呵,围棋,这倒是我一直都喜欢的。我这个人没什么其他爱好,独独喜欢这个,以后你就知道了。”
“围棋也是你老母亲教的?”
“不是不是,这个是老爷子教的。后来又自己打谱……”
“难怪你全身总是黑白配。”
看卫竹打量起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罗遇一下来了兴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他下棋的事。
罗遇说他只下围棋,只到棋馆下,严格地说只和棋馆里的杀手下。他说他是棋馆里的一条鱼,棋馆里的好些人,专门钓他这条鱼。卫竹却发现,罗遇说这些时,丝毫不像一条鱼,倒像钓鱼娃的爷爷,满脸洋溢着一派温煦与慈和……
杀手们通常会让罗遇小赢几把,接着就和他开始绞尽脑汁地厮杀。两三个小时下来,对方终于瓮中捉鳖地喝出声来:“认输了不?给钱!”
那一刻,杀手喜形于色,然而笑得更由衷的却是输了棋的罗遇。就连杀手都看出来了,罗遇乐得像暮年得了幺儿的乡绅,定要发散喜钱似的,满腔欢欣道:“认了,认了,给钱!给钱!”
这一辈子,罗遇最喜欢做的动作就是掏钱,为女人、为儿子、为哥们儿、为工人、为对手、为敌手、为杀手……当然他最喜欢为卫竹掏钱。掏出钱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真是天下最好看的男人。
就在罗遇掏出钱的那一刻,杀手们看他的眼光全都亲密起来。这种亲密,恍惚让他以为掏出的钞票是儿时和伙伴们趴在地上拍打的火柴皮和烟盒纸,赢了就扬着厚厚的一叠高声炫耀,输了就追在赢家屁股后面涎着脸喊再来一回再来一回嘛……
罗遇刚从郦南回来不久的一个晚上,在棋馆输光了身上的钱,涎着脸要再来一回。
杀手说:“优惠你,再陪你玩一盘。”
一盘下罢,罗遇不尽兴,还要来一盘。杀手不依了,罗遇脱下西装说:“这回输这个。”
棋馆的人知道,罗遇全身上下都是大名牌,那杀手还是不屑一顾地说:“歪的吧!”
“锤子,老子什么人,下了这么多盘你几爷子还装啊,不下,不下老子就换塘子了。”说完,提起衣服要走人。杀手见势,急忙拦腰抱了他:“罗总,开玩笑嘛,只要你高兴,下到天亮兄弟都陪。”
罗遇从那次起就开始下通宵了。就在这年冬天的一个大清早,罗遇只穿了保暖衣保暖裤回来,黎淑媛开门见儿子被剥了皮,也不声张,悄悄把另一套熨好的送到他房间……
说起下围棋的事,罗遇脸上无意间流露出平日里少有的自豪。卫竹发现,他的自豪与胜负无关,只与参与、投入相连,他是为自己执着亦黑亦白的棋子游弋于纵横的一场场经历而陶然。但是抚琴弄棋的人往往应该思维严谨、缜密,而他的疏忽大意却不可思议地超乎寻常。
这个星期三,他的手机又弄丢了。这是罗遇和卫竹相识以来丢的第二个手机,之前丢了多少,他自己也记不清。
“罗遇呀,死人也要守四块板板的。”黎淑媛都忍不住抱怨了。看着她又取来一个新手机,卫竹开始还打趣:“死人守的哪儿是四块板板,死人守的是六块板板。”
黎淑媛把新手机递给罗遇,回头对卫竹说:“女儿,你不知道,这是他的第十四个手机了,我看他要用多少个。”
“啊?”卫竹这才大大地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