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请在沙沙幼儿园旁边的一家中餐馆,当即有人奚落聂小弦,说傍了大款也不请个高档的地方。还有人窃窃私语,说那个帅哥,她早就认识,以前跟她的一个师姐混过,还说他哪儿有什么八位数!又有人附和,是啊,他要是那么有子儿,聂小弦还用得着每天早上六点钟就起来赶早班车,穿一个通城到沙沙幼儿园来挣这几个血汗钱啊!不过,还是有人持不同意见,“现在的人,讲究的是低调!没听说啊,我们园长的老婆,买房都是一排一排地买,平常还要收矿泉水瓶子去卖呢!”
卫竹这天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席间看看聂小弦,又看看那个帅哥、再看看七嘴八舌的同事,整个心像泡在一个冷水池里,生不出一丝热气。
晚上七点,卫竹准时来到白贝壳,黎淑媛和罗遇已等候在座。罗遇穿的还是上午那套PORTS,卫竹已换了身韩式红格子薄呢背心裙,看上去,更像个不谙世事的学生妹。
卫竹还没有坐下,黎淑媛就起身伸出了手:“女儿,你一进来,老母亲就猜到是你。罗遇没有说错,真是一个娟娟秀秀的女子。”
“噢,这是我老母亲。”罗遇也笑着站了起来,卫竹向老妇人问过:“阿姨好!”大家才坐下。一落座,卫竹即发现眼前这位老妇人果然仪态端详、气度不凡,最让人不安的是她目光笃定,就像出席什么深层会晤似的。
这一天,上的什么饮品,卫竹都没在意。黎淑媛顾着说,卫竹顾着听,罗遇顾着看,三人倒也坐了很久。
“女儿,来郦北适应了吧?有什么困难,告诉罗遇告诉老母亲,现在大家在一起了,千万别见外。”黎淑媛说罢,专专注注地看着卫竹,像在鉴别一件貌似精美的瓷器究竟是出自康熙年间还是雍正年间还是民国以后。卫竹突然觉得这个老妇人的目光聚集着一股力量,即便自己没有看着她,也能感到被那力量一一触击。
“女儿,你看,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人,男人和女人。一个男人要找一个女人很容易,一个女人要找一个男人也很容易,难的是什么?”
卫竹没料到这老妇人一下会对她提出个问题来,正不知如何作答,黎淑媛自己回答了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难的是,心找心啊。”
“女儿,罗遇喜欢你,今天上午一回来就给我说了。他说他活这么大,第一次有了喜欢一个女人的感觉。女儿,不瞒你说,在你之前,别人也介绍罗遇见过不少女人,每次回来问起他,他都摇头。今天不一样了,今天一回来就要我晚上来见你。女儿,老母亲这么大岁数了,以前不说假话,现在不说,以后更不会说,你慢慢就会懂老母亲的,你就会相信,我们罗遇呀,也和你一样,好生生的一个人,就是没有找好另一半。”
“女儿,老母亲的一只眼睛已经不好使了,另一只渐渐也要不行了,医生说我最终会双目失明,我现在每天坚持服内用药、点外用药,扎针灸、做按摩,为什么?”
黎淑媛说着,又提出一个问来,卫竹料到这个老妇人还会自问自答,也不应声,只待她自己往下说。
“为什么,女儿?”黎淑媛果然自己道出原委,“老母亲就是为保住这双眼睛,保住这双眼睛就是为亲眼应验‘好人有好报’这句话。罗遇不是能人,不是强人,但他是个好人,老母亲保住这双眼睛,就是要眼睁睁看到他过上好日子的那一天。”
说到这儿,黎淑媛的双唇和声音都有些颤抖,两个眼角紧跟着溢出了什么,卫竹赶忙掏出面巾纸递给罗遇,罗遇这才把一直锁在卫竹脸上的目光收回,转过头把面巾纸递给老母亲。
从白贝壳出来,罗遇和黎淑媛盛邀卫竹到家里坐坐。卫竹没有推辞,跟他们一起散着步从人声鼎沸、霓虹闪烁的大街走到稍微清静的支路,再从支路转入幽僻的小巷,跨进一道爬满藤蔓的铁艺大门,忽地置身在一个干干净净的院落。卫竹没有想到繁华的郦北市中心,还会有这么清宁的一隅。站在庭院中央,吊灯下那树静谧的白玉兰,莫地让卫竹心底兀自一惊。这么美的花,什么样的人从它枝下走过,都会相形见绌。
进入客厅,时空突然切换到了过去的某个年代,卫竹一眼看过房间里的陈设,几乎都是些旧家什。坐在沙发上,还能感觉到弹簧圈的震颤。但那些料理得枝是枝叶是叶朵是朵的室内植物、几架子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发黄的书籍、窗边那台用绒布遮了的立式钢琴……却不声不响显出这个家的素养来。
黎淑媛给卫竹削了只大鸭梨,卫竹接过,要分一半给罗遇。
“吃梨别分,你们两个,以后好好过。女儿,你看,老母亲一个人住这么上下两层的小楼,能住多久?以后还不是你们的了。这个院子,放在农村里不值钱,放在这里,别人都给我开到六百万了,我会卖吗?卖房那是败家子才会干的事,我只有罗遇这么一个儿子,这儿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哪一样不是他的。当然,他一个人住着有什么意思,老母亲是想你们结了这个缘,从今就好好开始。哎,不说了,老母亲会祝福你们的。”
罗遇只顾着给卫竹泡茶、递纸巾,也不接话。等他给自己点起一支烟,靠在沙发上悠然跷起二郎腿了,突然说道:“老母亲,你给小卫弹一首吧。”
黎淑媛坐到上午才维修过的钢琴前,“弹什么呢?”她又自问自答道,“这样,老母亲给你们弹一首《红梅赞》。”
卫竹只会唱一些儿歌,听《红梅赞》这名,大概知道是首革命歌曲,一开始没当回事。没想到这个老妇人,伴着清越、通透的琴声,边弹边唱,竟把她带入一个凛凛然的境界。
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
一片丹心向阳开
红梅花儿开
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万朵
香飘云天外
唤醒百花齐开放
高歌欢庆新春来
……
听着听着,卫竹才发现这首歌无论歌词还是曲谱都非常恢弘大气,经黎淑媛身心投入地弹唱,更生发出一种绚丽磅礴的气象。黎淑媛的面容和嗓音都苍老了,这种苍老却比很多年轻的东西更能迸散出股股生机和张力,卫竹恍然间看到一朵朵红梅正在眼前竞相绽放。“老母亲会祝福你们的。”卫竹又想起了黎淑媛刚才说的话,想着自己和罗遇遥不可知的未来,不禁对这首歌更多出一番领悟。
“阿姨的琴艺和嗓音真好。”
“老母亲是老年合唱团的灵魂人物呢。”
罗遇夸耀着,黎淑媛缓了缓气说:“其实,唱歌、弹琴、做任何事,最紧要的都是一股精气神。”
(九)
第二天,罗遇请卫竹吃晚饭,开了一辆凌志来接她。“这是公司的车,将就用用。”卫竹一上车,他就解释着,“今天我们到凯尼哈,以前吴哥带我到那儿去过,环境还不错。”
凯尼哈处在郦北东面庆华路的中段,在卫竹看来,庆华路是郦北这个都市高傲的脖子上一串流光溢彩的项链,而凯尼哈就是这串项链上最为璀璨夺目的链坠。卫竹到这儿喝过咖啡,只觉得里面流金淌银、陈设纷繁。这天,和罗遇并肩走来,兴许她此刻穿的蛇皮小靴的底子特别薄吧,她的脚趾悄悄告诉她,凯尼哈的地毯至少有两寸厚。
卫竹要了份法式套餐。罗遇只要了一份蔬菜沙拉、两瓶黑啤酒。
“你不喜欢这儿的口味吗?”
“不是不是,我是吃不了多少的。”
吃不了多少,罗遇的这句话突然凝成一朵乌云飘浮在卫竹的头顶,即刻,她脸上显出重重的阴影——他难道也有病?
除了两小瓶黑啤酒,罗遇那天确实只吃了几粒蔬菜沙拉。坐在凯尼哈玲珑剔透的水晶灯下,卫竹慢条斯理地看了看正含情脉脉望着自己的他。这个方正脸、墨炭眉、钢茬胡、琥珀眼珠的男子怎么看也不像个病人,他这样忍着嘴,难道是?
卫竹听嫂子说过,在郦北有些表面上很坤很派的男人其实佶据得要命,那些开名车的人保不准还欠着一屁股债。这个老罗,好像瞅准她喜欢讲究似的,总带她出入奢华的场所,落座了却这样,是不是又要摆谱又要省俭?
这种人往后怎么过?卫竹的背心蓦地发凉了,背心一凉,目光就透出了凄清。她埋了头,默默地切着餐盘里的东西,她知道罗遇在看她,这个男人,总喜欢看她。她似乎是他眼前的一幕剧,无论他手里做着什么,掏烟、点火、接电话、端起酒杯送到嘴边……他的眼睛都得把她看着,实在要移开目光,也会在最短时间内收回到她脸上。只怕稍稍错过,一出剧的前后就不连贯。
卫竹睨了罗遇一眼,在凯尼哈玲珑剔透的水晶灯下,谁看谁都是绮丽的,卫竹的背脊成了根冰柱子,这个厚脸皮的男人!她索性在他面前秀起吃来。她丫着把指甲涂得亮晶晶的手指,面无表情地切这样叉那样,她的嘴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只凭一颗颗裹了汁、蘸了酱的食物混凝土似的填塞。
如此的单调、麻木,罗遇也看得有滋有味。卫竹胸中充满了怨恨,面色愠怒了,这个男人还是把她饶有兴致地看着。
“我要冰淇淋!”卫竹突然把刀叉一搁,坐正了身,她倒要反过来看看这个忍嘴待客的人最终会露出有什么样的神色。凯尼哈的冰淇淋都是一两百元一客,她点了份“花开花落”,188元。
罗遇这才看完一幕剧似的,回过神笑了笑:“还需要什么?再点些,你看,我都忘了早些问你。”
罗遇的情绪还沉醉在一种氛围中,卫竹见他并无窘色,也不罢休,待侍者把“花开花落”送来,只用指尖叼起小勺子挑了点来尝,就推在一边再不动它了。
临到买单,这个男人的表情仍如落座那一刻的欣喜,丝毫没有对那客只动了一小勺的冰淇淋表示出惋惜。卫竹注意到,他掏出的全是脆生生的百元新钞。他的钱不是放在钱夹里,一扎一扎的,都塞在西服内包里。
这天晚上,卫竹暂且排除了罗遇寒碜、吝啬的可能,只是对他浅尝辄止地吃的疑惑,更加疑惑。后来,当罗遇提出周末请她去家里吃晚饭时,她又嗯地答应了,她似乎横下心,非把这个男人看个水落石出。
到周末那天,黎淑媛做了一桌家常菜。红烧兔丁、粉蒸牛肉、清炖肚条……加上时鲜的蔬菜和水果,全是卫竹喜欢的。但卫竹很快发现,在家里,罗遇的胃口还是不好,一样菜就只动一两筷子。
“罗遇怎么那么怕吃东西呀!”她干脆直接问了出来。
“他,现在都好些了,以前更是喝点水就出门的人。”黎淑媛无奈地说着。
这人怎么这么怪?卫竹心里的问号不由得越打越大。
(十)
罗遇没有想到,接下来与卫竹的交往会这么顺利。原以为像她这样漂亮又孤高的女子是傲视群雄的,很多场合,他甚至做好了她不给他留任何情面的思想准备,她却总是两个嘴角左右一伸,把双唇拉得薄薄扁扁的,就像笑了一样。她每次这么一“笑”,他心底就盛开起一朵花来,久而久之,他的心底开起了一朵又一朵的花,他的心都快成一座芬芳四溢的花坛了。
很快,罗遇身边的大多数人都认识了卫竹。最让罗遇暗自得意的是,在一档老板中,就数他的女朋友最为俊气、秀气、妖气、文气、娇气、媚气、雅气……有时,他甚至还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卫竹就是他万里无云的一片天,就是他白帆点点的一湾海。
第一次见到吴哥和罗莲那天,是在乌梅山上吃烤野鸡。凭直觉,卫竹就知道吴哥和罗莲的关系不同寻常。
吴锬比罗遇稍矮,但鼻挺肩宽,目光炯炯,倒显得别样硬派。他的汽车、手机、腕表、提包、提包里掏出的签字钢笔,一概卓尔不群,时时处处显摆着他董事长的身份。唯一让人诧异的是,和他出双入对的罗莲着实其貌不扬。卫竹觉得,罗莲皮肤尤其白,五官也特别端严,只是一张脸宽宽大大了些,莫名就衬得脖子粗短、身材矮墩起来。
“他们罗家的人,就是面子大,走哪儿都像阔人、贵人,不像我们尖嘴猴腮的,走哪儿都像跟班儿、听差的。”吴哥似乎觉察出了什么,见面便说起他们兄妹俩的面相,接着又夸罗莲如何机敏聪慧,说她无论在单位上还是在公司里,业绩都无人能敌。与精明能干的人,卫竹向来打不拢堆,所以那天的四人相聚,始终是以两人一小组的形式进行的。
罗莲对卫竹也没什么客气话好说,这天更面目冷硬。本来她不烦这个小女人的,但是想着这些日子以来,七十多岁、尊荣一生的老母亲而今跟个老保姆似的伺候着她和罗遇,就气不打一处来。
“论什么,也轮不着她来消受!论年龄身份,该她勤快麻利;论学识涵养,该她谦逊谨慎;论名利地位,该她唯唯诺诺……现在倒好,什么都反过来了。”
隔了座,罗莲对吴锬嘀咕着。
“现在是美女横行的年代嘛。”
“她要横行,在罗遇面前横行呀,在老母亲面前横行什么!”
“老母亲,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这个人,你不是说她和罗遇的脐带没剪断吗?”
“这个罗遇,一辈子都成不了器的,我把话放在这儿,哪天,他一下露出山穷水尽的真面目了,这女子保准拍屁股走人。”
罗莲说了,侧目瞅了瞅罗遇,只见他拉着卫竹的手在自己手里揉捏着,那卫竹也不言语,任凭他磨蹭。
吴锬扭过头跟着罗莲的目光看了过去。
“你别说,人家小两口还怪亲热的。哎,你说他们俩那个没有?”
“天知道,你看罗遇那贱兮兮的样儿!估计还没有吧,罗遇还是吃得那么少。”
“嗯嗯,罗遇还真有让人佩服的时候!呵,看我今天抽他一把火。”
罗莲和吴锬正说着,铁网上的烤鸡已滋滋地喷出香味。
“今天要多吃点噢!”那边,罗遇已给卫竹夹了一块。
“我自己来,你也吃呀。”
“我看你吃。”
“要你看!”
“看着你,我就舒服。”
“看都看得饱呀?”卫竹说了,连腿带爪撕下一块鸡肉扔在罗遇的盘子里,“快,趁热吃!”
“呵,小卫,那么维护罗遇啊!他一个人吃完了,我们吃什么呀?”吴锬那边嚷起来。
“扑哧!”罗莲对着吴锬笑出了声,“人家自己都在给他抽火了!”
罗莲凑近吴锬又耳语了一阵,忽地哈哈哈哈放肆大笑开来,吴锬也跟着呵呵地笑出了声。
这天下山后,吴锬特意安排到一家高档海鲜酒楼吃晚饭,点了很多深海鱼。罗遇还是堤坝高筑地防范着什么,对一道道色鲜味美的盘中餐都无动于衷。
“罗遇,吃都吃开了,再多吃点嘛。”
吴锬端着酒杯对卫竹说:“小卫,我们给他夹菜,他是不会吃的,只有你给他夹,他才吃。你多给他夹点,这些深海鱼吃了好,没有污染的。”
“是吗?”
卫竹故意将信将疑地顺势往罗遇碗里夹了好些东西。
“够了,够了。”罗遇连声说。
罗莲在一边笑得前扑后仰了,卫竹觉得不对劲儿,看向吴锬,吴锬打岔说,“别管他们兄妹的,他们俩在一起,不是雄公鸡遇到了恶鸡婆,就是二百五碰到了眼睛鼓。来,再给罗遇夹点,你给他夹多少,他都吃得完。”
说完也咯咯地笑,吴锬一笑,两个眼角就眯起刷把似的皱纹,笑着,笑着,还忍不住笑出了眼泪。
卫竹从头至尾都没明白他们在笑什么,只发现,这一晚,罗遇比哪天都喝得多,比哪天也吃得多。他是能吃的,他没有什么不正常,她的心倒放宽了些。
罗莲一阵爆笑后,仍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有在接她时不时响起的手机时,才忽地掀开了挂在脸前的这张面壳子,一时间显露出持重而理性的另一副模样。
“小卫。”吴锬喊了卫竹一声。
“你大概不知道吧,这罗遇跟我们不一样,他是被老母亲从小惯到大,从大惯到老的一个人。别看我是他的董事长,莲儿是他的总经理,实际上,我们都得看他的脸色办事。”说了,故意讨好卖乖地在罗遇跟前哈了个腰。
“吴哥,你说哪儿去了。”
罗莲还在接电话,罗遇的酒意已经上来,说话有点口小舌大了。倒是吴锬,神志反而随着夜色的凝重而清晰明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