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笔记有时也是极为粗略和隐晦的,也许当时我以为单单靠那些字词的提示,往事就会一清二楚地浮出。但事实上,没过多久,我真的把很多大枝大节都忘了,更别说那些细小碎微。
我估计我最终会把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在那时,我的心也许会被清空,没有恩怨,没有宠辱,我又会清朗得像天边的一弯新月。
(十)
所有关于往昔的回忆都坠入浩瀚的夜空,那些迷茫和混沌最终变成了一捧肥沃的黑土。
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我对年轻时候一度颓废不堪的自己的怀念就这样破土而出,在与往事相去甚远的岁月里,成长为一笼笼茂盛的迎春花,任绿枝翠叶簇拥着,那些彷徨和执拗都将在我斑白的两鬓旁,吹响黄色的小唢呐……
半瓶水
(一)
这是K很早前买下的一套小房子,多年来一直租给别人住。近段时间恰好空出来,我们简单收拾一下,这不为人所知的处所就成了我们在这座城市的一个鄙陋的巢穴。
一到周末的晚上,我又不由自主地想和K在一起。这其实是个并不强烈的念头,只要有一点正经事,或者略微一点意志力,就可以打消它。但是形影相吊的我,待在我自己的家里,似乎也漂泊在荒郊野外。
每到周末,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处于极为涣散的状态。所谓意志,只是潜伏在心海之底的一条懒得不像话的鱼,根本无力更无心浮出。
这个并不强烈的念头又在一个毫无制约的夜晚获得了自由。它似乎明白我已默许它的每一根触须在夜的海洋里自由延伸,越发舒展得大模大样了。
K还在外面吃饭,叫我先到小房子等他。
九点过,我刚到,他也到了。
他买了一根拖帕,一进屋就把拖帕伸到木床底,不由分说地做起清洁来。
“这么晚了,拖什么,把灰尘全部飞机坦克一样搅醒,还睡什么觉!”
“你别管嘛!”
他又喝了酒,力气似乎比平常蛮起来。我劝不住,任他拿着一根拖帕在房间里挥舞,如同拿了巨毫在地上奋笔疾书。
“要是我常住这儿,最多一个星期就把这儿弄干净了。我今天擦洗门窗,明天整理阳台,后天打扫厨房……”
他边做边喋喋不休,我跟在他屁股后面,看着他夸张的每个动作。
“你别跟着我嘛。”
他把卧室地板拖扫了三遍,又把卫生间简单冲洗了一遍,才开始打扫他自己。
我是洗了澡过来的,换了睡裙就躺上床。我现在越来越不能一个人睡觉了,只有和他挨在一起,我的心才枕着了枕头,盖上了被子。
K没有一般男人的污浊之气,他的骨骼、肌肤、眼神、手脚甚至于眼神都比较中性,当我们接触时,我似乎在和自己相逢。几番相逢后,我们又平静地躺在透进屋子的月色里。
这时候,他又给我讲他的家里事。他总是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说起他的父母、兄弟姊妹、侄儿侄女,甚至七大姑八大姨。
他说他姐姐的自尊心最强、面子观念最重、心理承受能力最差,但是又最顾家了,叫我今后不要招惹她;又说他老母亲最记情,别人对她的一点好,她都念念不忘……而他的六姨婆,一生下来就非常漂亮,她把她所有的钱财都捐给了一座山上的寺庙,她的照片一直在寺庙的观音阁里供着,哪天他要是带我去那儿,在那儿吃豆花饭都不需要付钱。他又说他六公讨了小……
K一一说着这些我一个都不认识的人,我隐隐感觉到一股大家庭的氤氲。其实每次他说起这些,我都没有刻意听,我最希望能在他的讲述中悄然睡去。他的声音是一条平缓的河,我是河面上的一叶舟,就那么静静地顺流而下。
(二)
昨晚,K又喝麻了。
九点过,他打电话问我在哪儿时,我还在办公室准备节目的访谈提纲。听到他的问话,答非所问地说:“我还没吃饭呢!”
“傻的,怎么还没有吃饭?我都吃了两台了!”
“你也不分一台给我!”
“快出来,我陪你去吃饭。”
“上哪儿去?”
“这么晚了,就去城门洞下吃煲仔饭吧。”
我赶到饭馆时,他正捧着一罐鸡杂汤,笑吟吟地,一看就是酒精麻醉了各路神经。他给我点了一个绿豆煲仔饭,一罐鸽肉汤,催我赶快吃。
我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我这个人,只要米好,不需要任何菜,都可以吃一大碗饭,何况这么饥肠辘辘,更何况这里又没有别的人,我完全可以不在意所谓的风雅了。这煲仔饭,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米还不错。他见我吃得香,带着欣慰的神色又说起来。说他那两台饭都是非吃不可的,说他那些酒也是非喝不行的。
十点整的时候,我的饭煲已见底,他这时正饶有兴致说着的又是他的父母。他说他爸是个老顽童,他妈最持家。说着,突然伸了身子过来检查我的饭吃干净没有。边看边说,他母亲最反对剩饭和倒饭了,如果家里谁剩饭,她就会说不要倒,我把它吃了。
(三)
昨晚,K喝得更麻。
我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接,后来再打已关机。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他又和我的老前辈(在我之前他的相好)在一起。我该怎么办?也许对于这种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看破,不说破。可是,我历来对什么都是看破说破、看不破也说破。
他的电话打不通,还能怎么办?洗漱之后,我蜷缩在自己家中冷冷的被窝里,打算就这样熬到天明。我的心渐渐静下来,我又听到了窗外落叶扑向地面的声音,听到了墙根下的虫鸣。我告诉自己,真好,我的心境就应该这样寂若天籁。
但是我的脑海里始终有一根思绪不肯宁息——再打个电话吧,再打个电话吧。没想到,这次打通了。他说他才在外面吃了饭回家,刚换了电池,手机没电了。
我问他要去小房子吗?他说去,他马上就过去。我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刚才所有的胡思乱想一下烟消云散了,只对他干干脆脆地说:“好。”
在他面前,我发现自己的豁然开朗总是不断地在和阴郁冷漠针锋相对,结果往往是前者占了上风。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对我的情绪进行培优,还是在对我的性格进行神不知鬼不觉的异化。
(四)
我一定得病了,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症状:半夜里,不仅不能入睡,还总想小解,到卫生间又发现体内并没有什么。回到床上,又想起来,其中一次甚至急得不得了,慌忙坐在马桶上,还是什么都没有。
这是报应。我默默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要贪图那么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温情而和K搅和在一起?我把我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泡沫中,究竟为了什么?
更让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会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欢嚣。那些时候,我不知道愉悦的是他还是我,也不知道抽泣着的究竟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内心。
这也许是一片海边的沙地,无论踩着、坐着还是躺着,给人的感觉都是最不坚实的。一阵浪打来,就会使眼前尚占有的一点一粒,瞬间都不复存在。我还在迷恋什么?难道是这大浪淘沙的壮阔?
要是我真的病了怎么办?这个问题一经抛出,我才猛然警觉自己的现状是何等不堪一击,对于突如其来的灾害我有什么抵御的能力?有谁会真正地顾惜我怜恤我……
人只有在患病的时候才会顿悟健康的至尊无上。在我频频尿急而少尿的此刻,我突然觉得人生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淋漓尽致地一通小解后,那份源自身心的舒畅。
夜又深了,户外却不得安宁。不远处的歌厅和酒吧仍有人高声喧哗,一如我的心,纵然衰竭着,却仍要呈现出某种强劲的声势。
我一直处于混沌的状态。
很多时候,我甚至连自己最基本的日常生活都不能料理好。我常常把房间搞得乱七八糟,换下的衣服堆积如山,地板上的尘垢满目皆是,用过的器物尸野遍陈……我好像生活在月球,远远看去清灵明净,实地却满目疮痍。
我总是疲惫。无论做什么都劳力又劳心。我只想睡去,沉沉地睡去,让睡眠像黄沙、红土一样覆盖我,每晚我都想像死去一样睡去。
可是我总不能想像死去一样睡去,我的大脑片刻都不能得以安宁,即使睡在他的身边,我也在和别人争夺着他。
事实上,他于我多么可有可无。就像客厅里沙发前的地毯,它的每一根纤维不知蕴含了几千万只螨虫,铺着仅有一分不踏实的小资和舒适,挪开倒是一分硬朗的清爽和洁净。
可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向同学吹嘘过家里有一方地毯。其实那时,我的家连客厅、卧室都没能区分。同学们大都是乡下的,对我的话将信将疑,他们约好了要到我家来看地毯。结果那天,我一路踌躇着,普天之下,好像找不到家了。
(五)
K又在小房子等我,我的脚又载着我的身子去了。一到夜幕将临的时候,我就期待出门,夜色是我的风景,我要去看望的好像是风景中的自己。
到了小房子,他看到了我身上披着的重重夜色,一件一件为我脱掉它们。他知道我总是一呼即来,他知道我只有依偎着他才能求得一分安然,他知道他是我的一片药。
他又开始漫长的讲述,在这声音的河流里,我又开始顺流而下。河水一路流经他舅舅的家门,他大爸的后院……就要把我送到梦的边缘了,突然,他的手机响了。
我睁开眼,见到他极不自然的神色,我知道准又是我的老前辈打来的。我一下把他手机的话筒按成了免提。
不出所料,是E。
“你在哪儿呢?”
“在家里。”
“又在看电视吧,你是在看节目还是在看主持人?”
“要睡觉了。”
K往下再不敢多说什么似的,很快就把电话挂了。
“为什么还要对E撒谎呢?你们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我讨厌你做出这副守身如玉的假样子。”
“她问我在哪儿,我只好这样说。”
“不行,我要让她知道你又在撒谎。把手机给我。”
我也不知一时来了什么劲儿,抓过他的手机就要拨过去,我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我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抖起来,以至于拨E的电话都拨了好几次。
从K的手机里听到我的声音,E肯定又挨了当头一棒。我仍把手机话筒按成免提,故意让K听着我和E的对话。
虽然手抖得厉害,我却用轻松而嬉皮的语气说:“是E吗?我和K在一起,你不想过来玩玩吗?”
“你们在哪儿?”
“你想过来?”
“我不来,你把电话给K。”
K硬着头皮接过电话。
“你们两个是在羞辱我啊?”
“没有羞辱你啊。我们在外面喝咖啡,她说你如果想来也可以过来坐坐。”
K还在继续编他的谎言,我一把又抓过手机,提高了嗓门说:“我们没有在外面喝咖啡,我们在他的一套小房子里,你很多次打电话来,我们都在一起,圣诞节、元旦节、情人节,我们都在一起……”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E说这些,一股脑儿倒出所有,是要让她明白事实的真相,还是要显摆我的疯癫。无论怎样,我知道这是一件恶俗的事,可我却一下做得这么利落。
“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啪地电话断了。
K起身喝水,我仰躺在床上,只感到明里暗里,其实都是自己受了他们俩的羞辱。我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的牙齿上上下下碰得格格格的,像运输途中颠簸不停、晃荡不止的两排玻璃瓶,我的嘴唇也颤抖着。幸亏人都不能直接看到自己,否则,我一定会相信这一刻的自己中了什么巫术。
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汩汩流淌,K拿了纸不停地给我擦拭:“你羞辱了别人,你还哭。”
我的眼泪却止也止不住,最后竟莫明其妙地奔涌起来。我像丢了一颗糖的婴儿,失去了这颗糖,就好像失去了一切。
我又是一个征战者了,对一个于自身毫无用处的高地费心劳神。我的眼泪边流边问我自己:你拿K来做什么,他对你有什么意义?你真的需要他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嘴唇和牙齿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心也不再扑扑扑地乱跳了。
“好了,好了。你这不是自己找气受吗?我看你怎么得了,罪孽这么深重。”K拥着我,倒像一位看客似的劝慰我,他平稳的气息在我的耳际和发丝间暖暖拂过,夜又静若止水。
K睡得很沉了,他为什么可以睡得这么安心,似乎这件事从头至尾都与他毫不相干。我的妒意在这时候突然被他匀匀的呼吸声点燃了,我蹬起脚朝他使劲一踹,他翻过身来:“好晚啦,快睡吧。”他迷糊说着,把我搂得更紧了。
这个没有呼噜声的怀抱,我曾以为是我静谧的天空、天籁的草原,可是这一夜,我第一次感到它是一个散发着热气的冰窟窿。
(六)
再到小房子,又是一周之后。这次,厨房里多出些新买的电磁炉、电饭煲、电炒锅……看来,K是准备在这里开伙了。十分钟前,他打电话说他正在菜市场买菜,要我到附近超市买些油盐酱醋。
油盐酱醋?就这样和他拉扯出一串酸甜苦辣的日子?我不得不承认那些滋味在冥冥中诱惑着我,我又怀着那么踏实入微的幸福感走进了超市。当我大包小袋买好东西回来时,他已围着围裙在厨房里转来转去了。
“你真会做?”
“当然,我才是真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像你一个绣花枕头。”
他这样说着,当然是不想让我掺和到此刻的事务中来,我袖手旁观,看他一个人捣腾。
我们的第一顿晚餐终于摆上桌了,一盘嫩姜牛肉丝、一份炒玉米、一碗清水南瓜汤。在外面吃惯了,一看这久违的家常便饭,我突然有看到了家乡看到了童年的感觉,我的心有了一分难得的温煦。拿上筷子,我还不知道先夹哪一样。
“等等,”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一瓶酒两只高脚酒杯来,“这是上好的橄榄酒,尝尝。”
我轻轻抿了一小口,只觉得异常苦涩:“怎么像毒药一样?”
“喝过后,慢慢会泛甜。”
我又试着喝了一口,果然。
在筷子的一伸一缩中,天色又渐渐暗下来。他挂在窗户上的暗红帘子映衬着我们,我们俩就像浸泡在一种红色药液里的两只活体标本。
兴许我们都很久没有这样居家吃家常菜了,这一顿,我添了两碗饭,他添了三碗饭。
平常来小房子,我们没事几乎不出门,从一开始,我们过的就是鼹鼠一般的生活。今晚,似乎这简单的晚餐还真的让我们酒足饭饱了,我们俩都想出去走走。
我们从来没有并肩出行过。K说,你先出去,出门朝左往城西走,我后面来。
城西的夜晚有些清冷,一个人走在路上,这种感觉更为突出。黛色远山晕染在水墨的夜幕中,既缥缈又威仪。风,好像刚从水中滤出,不带任何浮躁,只剩下呼呼呼的沁凉。
我们终于并肩而行了,我们的手也拉在了一起。这时候,我们多么像一对邻家夫妻,饱足而散淡。
(七)
到外地出了一趟差,回到小房子已是中午。
他炖了一只乌骨鸡,说下午就可以吃。在鸡肉飘香的屋子里,我感到一丝丝甜馨的气息。这个空洞的处所,因为渐渐充满了这种滋味而显出一番情绪,好像有了呼吸、体温和蒙眬的眼神,正唤着我在它怀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