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从没有在白天睡过觉,那一刻,突然很想在这甜馨的滋味中闭目入眠,奈何手头上还有好些工作。
“星期天也有事吗?”
“是啊,我还要到办公室去。”
再回到小房子时,K正在飘逸的鸡肉香中酣然入睡。看着他惺忪的睡眼,我想他在梦中会不会回到他为坐月子的妻子煲鸡汤的从前。
K炖的鸡汤恰合我意,清淡醇和,没有过多的浮油。他说炖鸡就要用公鸡才好,公鸡肉香又不油腻。他还炒了两盘素菜,青椒茄子、蒜粒冬寒菜,这两样,油也用得恰到好处,咸淡都适宜。我们在一起居家煮饭吃,这才第二回,竟有一分相知多年的默契。坐在他对面,我感念地望了他一眼,他正吧嗒吧嗒啃着鸡爪子。
“下周我们又吃什么?”
“你说。”
“吃鱼吧,我喜欢吃鱼。”
“好啊,多简单的事。”
正说着,他的手机来了短信,我拿过来一看,莫名其妙的几个字——“昨晚睡不着,只好不睡了。”
“这是谁?”
凭直觉断定,又是一个女人。
“看来天底下,睡不着觉的人还不止我一个呢。”我酸溜溜地说着,心里无比了然——总有不少女人嗡嗡嗡地围着他,说好听一点,蜜蜂一样,说难听一点,苍蝇一样。
“别管它,骚扰短信。”
他又在糊弄我,明明确有名堂,他依旧含糊其辞,他就是这样一个永远对什么都不说破的人。我心里一不畅快,鸡肉鸡汤全无滋味了。
“剩下这么多怎么办?”
“倒了啊,谁还吃你的残汤剩饭!”
(八)
过两天,他又要到苏杭,大概十来天才回来。
昨天夜里,他冲了澡,光溜溜地躺在被窝里,说是要“犒劳”我,其实,“犒劳”一词哪里妥,他总是用词不当。
我对他的身体早已失去了兴致,这源于内心深处一种东西的幻灭。时间是一把锋利的飞刀,我对他曾有过的情义如同一个白案厨子手里的面团,守着热浪滚滚的红尘,飞刀一片一片地削着面团。我对他的情义,柳叶似的飘零在云蒸霞蔚的衣食世界里,如果能用漏网一捞,再抖在一个碗里,顺便掬一勺红油,无论怎么品怎么尝,都是一碗最市井鲜辣的刀削面了。
这样的刀削面一碗一碗端在我桌前,饥肠辘辘的我把它们一日三餐般吃下。终于有一天,填饱肚子放下碗筷,揩了嘴一抬头,才发现那白案厨子手里的面团竟小得不能再削了。
(九)
今天我居然向QQ上的一个陌生人坦言:“这段时间一再失眠,我可能得了某种精神上的疾病。”
这是我第一次向别人说起自己的失眠,反正在网络上,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奇怪的是,鼓起勇气说出这骇人的话来,心里反倒获得了一分难得的平和。我似乎清醒了,我哪儿有什么病,我不过是一天太多思多愁多虑了些而已,一旦忙起事来,我还是像上了发条的玩偶,骨碌碌地转个不停。别人也对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只要愿意,照样可以冲着他们每个人微微一笑。
这个晚上,我们有一场疯狂的欢爱。我们站在床上,他把我抱起来,我一时分不清自己的头向着什么地方。我感到了一种随时将至的危险。他要是站立不稳,我们会一起摔倒在床下,我的后脑勺一定最先着地,我会脑浆迸裂;扑在我的身上,他只会被吓个半死,而那时,他那个器官还在我的身体里欢吟……
当他把我放下身来,我才发现自己的头原来朝着床尾,即使摔倒,我们还是在床上。
一切又归于平静。我的眼泪却像血浸出伤口一样浸出了眼角。
(十)
这一周赶着录制一套节目,每天回到家都是晚上十二点过。
L又给我发短信,问我在干啥,要我到他那儿坐坐。我知道L对我怀着什么企望,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一直守在警戒线内,像个贞淑的良人。
很久没有回到这个家了。这个家是我的城堡。虽然这几年我无数次离开它,无视它,但它总以静默等待着我。有些时候,我希望它再远离尘嚣些、再洁净些、再简单或者再纯粹一些,有些时候我又对它相当满足。够了,在这里能立能卧、能醉能醒、能泣能笑,在这里也能亡能生了。
拧亮孤独的台灯,我想借着这宁静的光辉,沐浴我扑满尘垢的身心。这是我自己和自己相处的夜晚,没有乐没有忧,我只有一声一声的呼吸。
“你是不是太清醒了?”
L又发来短信。“也许吧。”本想就这么给他回了去,又怕没有把自己想表达的意思表达清楚。后来什么也没复,也许什么也没有的回复才是最清楚的回复。
第二天我在一个专治失眠的推拿按摩馆里做足疗,不想竟碰到了L。L也来治失眠,他做针灸。
“你也失眠啊?”在这儿见到他,我突然像是见到了故乡人。
“你也失眠啊?”他同样惊喜,好像漫漫征途上终于找到了同志。
L是业界的新军代表,曾做过我的访谈嘉宾。这么年轻有为、阳刚硬朗甚至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也会套上失眠的枷锁? 在推拿按摩馆里,我们又心无芥蒂地说起失眠这个共同的话题。
作为同龄人,L和我其实有很多东西可以交流和探讨。他平常对我有过很多次吃饭喝咖啡的邀请,很多时候我也没有拒绝,带着对K的一种报复,我喜欢和他隔了一张餐桌说些漫无边际的话。也许,一对男女隔着一张餐桌,更能产生美、暧昧、妙趣和幻想。隔桌相望,我们一度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近切。
想当初,和K也是这样面对面相顾,浅笑轻语,桌子上空的灯盏幻化了他旖旎了我,时光在我们中间仓皇逃窜。
有一次,K突然站起来,隔着餐桌躬起拉长了的上身,伸出双手捧起我的脸,似乎要端详却忽地吻了一下,又把他整个人缩回餐桌对面。
我被这隔桌之吻惊了一跳,那些日子以来,和K一直保持着的距离却在这一瞬间骤然缩短了。
这个吻摁开了一扇门的按钮,门扇徐徐打开,我和K似乎都想看看门里的布局和陈设,不由自主地向它迈了去……
和K不一样的是,一开始我就对L对我怀有的企望再清楚不过。
如果都带着轻狂一步步试探、缩短彼此的距离,我们之间的色彩无疑会焕发出危险与刺激交织出的鲜艳,再袭着这些鲜艳共舞,我们在一起的时刻定会迸射出胆战心惊的瑰丽,但这些瑰丽远远不能诱惑我了,当我素心若雪的时候,我的情欲之门是一道“小叩久不开”的柴扉。我静静端坐在内,不是漠然决绝,而是永恒期待。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如从前那个执拗的我,除却真挚,什么也不能真正触动我。也许在我局促的眼界里,真是我爱、真是爱我的原本就虚无一人。
所以,对L的淡漠绝不是对K的忠贞。对别人的距离独独是对自己的垂怜。
(十一)
K从苏杭提前回来了。他总是这样,从不第一时间告诉我他走他回。我和他之间缺少的东西越来越多。
晚上,一位约了多次的朋友请吃饭,往常要是为了他,我可以推辞这些饭局,现在也无所谓顾及了,他反正有接风宴,又要参加什么人的婚礼,一顿饭总要串好几个台。
我们这边,也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没注意一顿饭的工夫他竟打了无数个电话,以至把我手机的电都耗尽了。
回到小房子,他对我的解释一直心存疑窦,他说我不接他的电话并且关了手机,一定是在做不可告人的事,一晚上都用冷漠的背脊与我对峙着。
看来他对我也是不信任的。如果说,我们之间有过的迷恋是泥是沙,那么现在正存有的猜疑当是礁是岸了。
他所有的言行越来越像一个女人,抱怨、生气、甚至报复,这一夜,我一下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在这样一个像女人的男人身边。唯一让我欣慰的是,他睡着了也没有呼噜声,我的夜晚至少表面上是安宁的。
(十二)
今天是一位女友的生日,哥哥也从外地赶来,我们这帮人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了。因为都是很要好的朋友,我问K愿不愿意参加。K又说他首先要去参加一个公司的周年庆典,到时候再看能否赶过来。
K从典礼那边过来时,这边已经欢欢喜喜开席了。哥哥是第一次见到他,我让他们挨着坐了,他们都保持着男人的冷淡。K一来,这边的气氛就有些不对劲儿,他自觉尴尬,举杯“打”了一圈,佯装去卫生间,就走人了。
K发来短信,要我给大家解释说他喝醉了,众人和我都没有料到他会提前退席。哥哥终于掩饰不住对他的鄙夷,直接在桌上把话说开:“妹妹,趁着哥哥没有醉,哥哥给你说几句清醒话。你的老公,如果是个军人,就应该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帅;如果从政,就应该是高瞻远瞩的豪杰;如果经商,就应该是气贯长虹的真君子……妹妹啊,你真的是操之过急了……”
哥哥说着,我继续喝着酒,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看他对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不禁想起,去年我们在一起时,也是临近新年,男男女女一大桌,当时他似乎还不明确很多关系,突然举了杯站起来:“妹妹,哥哥敬你,我一杯,你两杯。”我一时愣了,他知道我的工作全靠用嗓,平常都是保护我少喝酒的,怎么会叫我喝起两杯来。
“多出的一杯,你找人嘛,你随便找哪个人帮你喝都可以,这一杯我是专门看你找哪个人的。”
席间的M突然伸手端过酒,一口饮了:“还用说吗,这杯酒我帮她喝。”
“好!我就是看谁来喝这杯酒。”
接下来,他们两个人开始两杯两杯地喝,三杯三杯地喝,我退出了这个闹哄哄的场面,在洗漱间的大镜子前整理妆容,我的心似乎很平静,那些热闹与我有甚相关。但是当我又回到席间,哥哥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却叫我那漠然的心忽地摇曳在了一池温水中。
哥哥拉了我面对M,郑重其事甚至有些恶狠狠地对M说:“你要给我好好照顾好她!”说罢,哥哥用力拥着我的肩,声音一下暗涩起来,“你知道吗,她,她是我的掌上明珠啊!”
我被哥哥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猝然一击,目光不由得潮湿起来,这个此时还瞪着一双铜眼的男人,他真的是我的哥哥吗?
当我疑惑地看着他时,他声音都有些沙哑了:“妹妹啊,今天我专门给你带来了新年礼物,就装在我那个提包里。妹妹,哥哥是给你带礼物来的……”
饭桌上,菜肴还在不断地堆叠,我的心好像也被什么东西一层层地包裹起来,我感到自己受到了不曾有过的怜惜与呵护。
哥哥的随从说他今天真的是喝得太多了。大家说,真的看不出来,他脸不红筋不胀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的,说话一字是一字的,哪有一点醉的样子?哥哥的随从说,这就是他大醉的样子了。
我见过很多醉酒的人,像这种情形确是第一次看到。他真的醉了吗?再听他的话,仍是有板有眼;再听他的话,仍是掷地有声。
而今天,哥哥来时就申明身体不适,从开席到现在只喝了很少的酒。从上次聚会到这次,差不多正好是一年的时间。这一年,我又换男朋友了,我不知道,我还是不是他的掌上明珠。我的心不知为了什么,又暗自忧戚起来。
K给我发来短信:“你要好自为之,不然你最后什么也不会得到!”虽然脑子在酒精的作用下已经有些麻木了,但我对他短信上的一字一句还是看得很清楚,我感到他终于露出些什么了。
“你什么意思?”这是我回复给他的短信,我把它甩向新年的夜空,任它鞭子一样抽打在一块石头上,石头不会颤抖,石头更不会痛,石头只会冷笑。
L恰在这时又给我发来短信,他问我睡了吗?我说,我还在给一位朋友过生日,正在唱歌,你来吗?
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过,L真的来了。他在家没有睡着,来了清清爽爽的,以惯有的谦和对待我的朋友,唯独对我表现出不同寻常的亲昵。他拥着我的肩头,抚摸着我的卷发,要我把朋友们照顾好,一副我的老公相。其实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肩并肩地挨着坐过,更没有这样亲近过。
大半夜又叫出一个俊男来,哥哥一定对我愈发不能理解了,他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没唱两首歌,他就宣布结束了。
L这么晚来,也许只是想把带着酒意的我带到他那儿去。哥哥冷冷地和他道了再见,就把我塞进他的车子。一路上,他似乎都在叹气,他开口总先叹道,妹妹啊,妹妹!到了住宅区门口,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下车来送我,又等我把大门喊开了,才和他的车一道消失在夜色中。
这一夜,我也许还不算很醉。但是当我要洗脸的时候,我不记得我是否已经取了眼中的隐形眼镜。站在镜子面前,我掰着眼皮,食指尖和拇指尖一个劲儿在眼珠子上刮着,刮得眼珠子钻心的痛,还是没有把隐形眼镜从眼睛里取出来。我不放心,又这样刮着,也不知刮了多久,我才想起,我也许已经把它们取下来泡在小盒子里了。我拧开小盒子,除了药液,什么也没看到,我又以为这是昨天用过的药水,随手一倒,才猛然一惊,我的隐形眼镜还在里面呢,等我趴下身子在洗漱池里近距离地寻找那薄如晓月的镜片时,却只在池壁寻得孤零零的一片。
凌晨五点过,我从沉醉中醒来。这几个小时,我一定是睡着了。但是仍然没有一个梦,我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我好像对它们失忆了。
我干渴得像一株脱了水的植物,这个家别无二人,要喝水,只得自己下床去取。我在厨房里烧开水,只觉得天旋地转,扑到卫生间呕吐,竟是一口血水。
我的肺我的肝我的心,一定流血了。我凄惶地对着镜子,还好,是我的牙龈在流血。
(十三)
今天下午要现场主持文化界新春联欢会。头本是昏沉沉的,两只眼睛里又只戴了一只隐形镜片,更觉地不稳,路难平。我总不能就这样走上舞台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窝子又青又黑,我不禁隔镜问了去:这就是你新年的新气象吗?
这一天耗的全是内劲。我重配了一副隐形眼镜,赶到台里做节目准备,连午饭也顾不上吃。
下午3 : 00,身着精致礼裙,登上流光溢彩、喜气洋洋的舞台时,我的笑容又灿若春花。台下的掌声战鼓般擂响,一场纷繁热闹的联欢会就这样与我的内心判若两极地开场了。
L坐在台下,就在最前排的正中,我感到他在专注地看着我。然而此刻,我们是这样陌生,仿佛昨晚他挨近的只是一个狐影。
联欢会上的节目精彩纷呈,现场气氛高潮迭起。台上台下,人们看见我是欢悦的,我看见他们是喜庆的,大家都好像在欢欣鼓舞地迎接新的一年。
最后一片掌声响起,我退到了侧台,等待曲终人散。
回到工作间,倒在沙发上,我突然觉得自己饥寒交迫,但是我的事情还没结束,卸妆、换衣服……准备明后天的另外两台节目。
裹着一件黑大衣走出大门,把大半张脸都藏在驼色的羊绒围巾里,天空正洒下柳絮似的飞雪。就在刚才,舞台上也是礼花遍撒、彩片飞扬,那一刻我几乎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我也似那亮亮的一张小彩片,只知道和所有的彩片一起在歌声中凌空飞旋、飞旋。而此时,柳絮中的我更虚空如鬼魅,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许此刻的我真该飘散了、飘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