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小方盒上那对情欲绵绵的男女,让凌颗不禁又想起了海云……她的思绪又一次陷入迷乱的往事,那是一个幽深无底的山崖,引诱着坠在其中的落体一味俯冲,急速而惊悸;又是一盆旺盛的炉火,把守着它的人映得满面通红而不舍离去。
(四)
接下来的手续,宋海云怎么也没料到会有那么顺利,转工资、转户口、转粮食关系……一天不到就弄完了。宋海云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万合镇信用社时,很想回头再看看他工作了三年的这方天地。他就要走出大门时,信用社门口那只带着几只小鸡正在啄食的老母鸡突然停下身来一动不动地侧头望着他。他不知这只老母鸡是感念他曾经给她和她的孩子抛过食,还是想在此时嘱咐他什么,总之,他从那双全神贯注的眼睛里看到了对他的一分留恋。这似乎有些荒诞,然而他却不敢回头了。他知道,他栽在花坛里的青藤、他扔在院角那口瓦缸里的缺了一条腿的螃蟹、他进出过的办公室……都在自己身后如同这只一动不动的老母鸡睁着全神贯注的眼睛在看着他,他一回头,它们的目光便会和他自己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打成结,解也解不开。然而他更知道,就在他离开的此时和以后,这里其实一切如故,他身后并没有一双目光,也没有一声再见。他是更害怕这一回头的空无!
宋海云并没有直接前往陆新市,他在一个三叉口搭了到雨北镇的班车,他还要到雨北电力站去看看,那里是他和凌颗一起生活得最久的地方。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还会回来,也许是最后一面了。虽然回去一趟又会耽误半天时间,更让他揪心的是那里早已人去屋空,他的心似乎犹豫过,但他的脚步向来是固执的。
车在盘山道上绕来绕去,宋海云昏沉沉地,却眼睁睁地看着山坳里那些小路,那是他穿越过无数次的路。每个星期从万合镇到雨北镇去看凌颗,他都不喜欢坐车,而是喜欢抄着这些小道步行而去。凌颗永远不知他每次走在这些路上的感受。
走在山林间,每一步都心旷神怡,不拥挤、不嘈杂,他就像是穿行其中的一只野鹿。渴了喝口清泉,累了倒下身子来躺躺,山里的一切都像是自家的,那么亲切那么随意,蓝天、白云、清风……都像是母亲早已备好的,可以尽情享用。没有铺筑过柏油和水泥的山路能够清晰记住他去看望凌颗的每一个脚印。
而现在,他再也不会踏上这些路了,他即将和凌颗一样,走在城市的道路上。在那个看似热闹的城市,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他在一排排街灯下的身影,在车水马龙间的行踪。
踏进雨北电力站的木质住宿楼,宋海云摸出身上那把温热的钥匙,打开了凌颗冷冷的宿舍门。屋内空洞而凌乱的景象如两年前他们第一次站在这扇门口所看到的一样。那时,他们是如何激动和欣喜。凌颗先冲进屋来,叫嚷道:“海云,是真正的木地板呢,还是一套二呢,还有一张床,两张写字桌呢!”他把大包大箱搁在门口,走了进去,从背后一把拥住凌颗说:“这是我们的家了。”凌颗回头吻着他,两只手里还拎着东西……
后来,屋子焕然一新,有馨香的床单被褥,有叮当的锅碗瓢盆,有迷离的音乐,有凌颗的欢声和怒嗔……后来,屋子又变回了最初的样子。宋海云真怀疑他是此时站在门口的自己,还是《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那个守着一只旧木盆的老妇人,亦真亦幻地经历和拥有过辉煌和奢华,最终只因心太贪,如老妇人要高贵的金鱼做她的奴仆一样痴妄着凌颗做他永远的爱人,而一切成空……想到这儿,他突然觉得自己很累了。
宋海云坐在那张只剩下几块木板的木架床上,环顾四壁,原以为这里还会遗留着凌颗的什么东西,他好为她做最后的清理,然后帮她把钥匙交还给站领导。然而,这里除了他自己,什么也没有剩下。
(五)
“凌颗,凌颗,在哪儿哟?”
有人咚咚咚地上楼来了,凌颗赶紧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扔了回去。
“小凌啊,你这里打扫得真干净啊!”厂里的办公室主任刘羽明笑眯着眼走了进来,他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凌颗认识这位刘叔叔,他是她爸的老乡,她记得她爸一再强调过他们是住在一条街上的。
“刘叔叔,您还说呢,这柜子里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清理啊。”
“哎,别管它!这柜子东西,肯定是以前在这儿的任红英那个龟儿子——就是文局长的大儿媳妇,他妈的收的一堆破烂货。她一翘脚就走了,你也不要管它们。我看汽修厂就只有这样拖下去了,等死嘛,反正我们也要退休了。小凌,你还这么年轻,当初我就给你爸说过,到这儿来只能把这儿当作一块跳板,要尽快跳到局机关才保险啊!”说着,忽地降低了声音,“这跳板是浮在水面的一块冰,等到冰化了就来不及了啊!”然后,又放大了音量说,“哎,我们都是老乡,我也不讲些好听的话来哄你,反正你们自己心中要有谱。”
凌颗面色里隐隐露出一丝愕然,刘羽明似乎明显感觉到了什么,拍了拍凌颗的肩头:“你也不要怕,天塌下来,还有我们这几把老骨头撑着呢。”
“嗯,刘叔叔,您坐啊。瞧,这儿多的椅子也没有,您来坐这儿,我站着。”凌颗把自己的翻板椅推让了过来。
“坐什么,我这是来通知你下周一和我去市里开个什么安全治理工作会,你先写份我们单位关于这方面的半年总结,我那儿有份去年的材料,你有空拿去依葫芦画瓢就行了。这些都是他妈的水场合。”
“嗯,刘叔叔,那我现在就和您一起去拿那份材料吧。”
凌颗和刘羽明来到楼下的行政办公室。刘羽明在一堆杂七杂八的文件中翻出一张手写的便笺来,交给凌颗:“小凌啊,你的工作不轻啊!你现在是办公室文秘,实际上也是行政干事、宣传干事、工会干事、政工干事,安全、教育、精神文明、计划生育……这一摊摊的日常工作都要交给你,担子重呢,小伙子,吃得消不?”
听刘羽明这样说来,凌颗不得不讨巧地应着:“刘叔叔,今后我会向您请教的,您在厂里工作了几十年,经验一定很丰富!”
“呵呵,”刘羽明又拍了拍凌颗的肩头,很爽朗地说,“小伙子,好好干嘛!”他无端把凌颗叫做“小伙子”,凌颗想这也许是因为自己留给主任的印象很干练吧,这正是她想做到的,但她知道自己大抵不可能再像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傻乎乎地为每件琐事拼命了。现在回头看她当初废寝忘食而精益求精办的那些事,好多都是些顶顶无聊的活儿。她不明白自己从前哪儿来那么一股子劲儿,更恼的是,而今偏偏又是这样干事那样干事,干事干事!
心里嘀咕着的凌颗拿了资料返回时,依然婷婷地走过楼下每一间办公室,财务科、技术科、材料科……有的人正在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看她,低声问着:“这就是新来的秘书?老凌的女儿?”
凌颗总是在目光迎面时,特别地光彩照人。别人的视线对她来说,仿佛是舞台上打过来的灯光,在一束束灯光照耀下,她的面容会情不自禁地更加生动而明艳起来,她的身体也会不由自主地更加挺拔而俊俏起来,她的心情亦不知不觉地不骄不躁、不卑不亢起来。
然而,当她走出人们的视野,转身上楼又走进光线昏暗的过道里,无意间发现自己那么轻盈的脚步居然也能使楼板微微震颤时,她才蓦地清醒自己的处境:刚离开小镇电力站的寒舍,又置身于这摇摇欲坠的危房,神色便经楼道里昏暗的光线镀过了一般,阴沉沉的。不过,总算是回城了,她默默安慰着自己,一切会越来越好的。
还不到下午四点,天色晦暗如暮。窗外,雷声推着乌云,眼看就要下雨了。树枝摇头晃脑的,满树的叶片像一池被搅得到处乱窜而走投无路的鱼群。突然,一阵狂风把没有风扣的玻璃窗“叭”的一声摔进了窗框,木楼像是平白无故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浑身一个大激灵。
凌颗也着实吓了一跳,怔怔地,赶紧起身闭紧窗户。风越是起劲儿了,木楼越来越不能掩饰羸弱的体质,它一直在发抖,愈抖愈厉害,如气急了的老妇,又似瑟瑟发抖撒手不下的垂危病人。木条拼成的屋顶此时更不可思议地抖着满脑袋的头屑——那些似雪非雪、似雨非雨的尘埃正从木条的缝隙间簌簌洒落,像童话世界里大批大批出场的灰色妖灵,诡异中总带着得意。眨眼工夫,办公桌上锃亮的玻璃板和凌颗的手臂已经均匀地蒙上了明显的一层灰。
面对突如其来的这番“景致”,坐在桌前的凌颗仍然怔怔地不知所措,突然想起抽屉里有把上班走路时用的遮阳伞,慌忙撑开。她双手握着伞柄,像雨中蜷缩在一片树叶下的鸟儿,湿了羽毛也睁着圆溜溜的眼看着茫茫雨雾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满屋尘埃在一盏白炽灯的映照中摇曳生姿。
屋外始终没有下雨,天空欲哭无泪罢了。屋内却成了冬日的澡堂,满屋子悬浮着的尘埃都似那些驱之不散的热水气雾。风稍停,落尘稍住,凌颗收了伞,抖也不敢抖一下,只见屋内的一切几乎又原原本本地恢复了当初灰尘遍布的旧貌。玻璃瓶里的向日葵花,一张张圆脸都被尘垢蒙蔽,金黄色的花瓣畏畏缩缩,径直的腰躬了,坚韧的脖垂了,颓废如美人暮年。
凌颗仍旧怔怔的,似乎一直没有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推开窗往外看了看,外面空旷无人,地面净得像被洗过一样。这时,她才突然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怖,“砰”地摔了门窗,咚咚咚奔下楼来,楼下的所有的办公室早已关门闭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