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3年的秋天,凌颗终于回到了陆新市。市电力局把她分配在直属的汽车修理厂,任行政秘书。她父亲凌向南说:“这已经很不错了,虽然暂时没有住房,但厂子离家近,走路都只有十来分钟,你要好好上班,不要经常跑回来。这么近,宁肯早去一点,也不要迟到。”她母亲何菲更是由衷地庆幸,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总算脱离那个鬼地方了。”
十月二十六日,星期一,这是凌颗在汽修厂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全家人都起了个大早。凌向南在厨房熬牛奶、煮鸡蛋,何菲在凌颗房间里帮着她挑衣服。挑来挑去,还是最初挑出来的那套白底浅紫花的套裙最顺眼。“就这个,最适合上班穿,”何菲一面说着,一面叠起满床的衣物。
“快点,要迟到了。大半天都收拾不出来!”正把热牛奶端上桌的凌向南不悦地嚷了起来。
七点五十五,凌向南和凌颗到了汽修厂。站在大门口,凌向南问凌颗:“要我陪你进去吗?”“不用了,就是幼儿园,也只能送到门口啊。”凌颗正要跟她爸说再见,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在大门口下了车。凌颗发现他下车的方式是“前下”,右脚往胸前一提,过了杠,侧着身子坐在自行车上还要滑一小段,到终点后才捏了刹车两只脚一起跳到地上。
“老凌啊!”
“啊,邓厂长!”凌向南连忙迎上去。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凌向南便把凌颗拉过来,“这是邓中维邓叔叔,汽修厂的厂长,以后他就是你的领导,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要听从邓叔叔的安排了。”
凌颗很礼貌地和邓中维打过招呼,邓中维把凌颗上下打量了一番,很是惊讶地赞道:“不错不错啊!”回过头面对凌向南,又黯然神伤了,“只是,老凌,你知道的,我们现在的日子不比以前了。”
“你在这儿,还是很有起色的,慢慢来吧,凌颗就交给你了,请你好好调教啊。”
“嗯,嗯。”邓中维面带无奈,还是做出一副应承的样子,“一起同舟共济吧!”话音里甚至还有些悲壮。
凌颗推了推凌向南:“爸,你也上班去吧,我跟邓叔叔进去了。”
“好,好,好好工作啊。”凌向南目送凌颗和邓中维进了汽修厂,平白地舒了一口气。在他接着赶往陆新市电力局的路上,似乎觉得这个清晨的空气比往常清新了好多。
走进汽修厂,邓中维带着凌颗径直走进大门左侧一幢只有两层的旧木楼,上楼往右拐去,边走边从他的手提包里掏钥匙,到了最里边的一道门,钥匙还没有找到。站在这间挂着“宣传科”牌子的门口,凌颗猜想这就是自己的办公室了。邓厂长已经翻出一串钥匙,试了几把后终于打开这道门。
凌颗朝屋子环顾一周,厚厚的灰尘覆盖着一桌一椅一灯一柜,除此别无他物,心里却突然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的窃喜。邓中维好像没有觉察出她这份心思,摊了手叹息着:“这木楼是危房,早就该拆了。上前年厂里有十来个青工闹着要房子结婚,我没办法,只好把原来的办公室腾出来给他们当新房,办公就只有弄到这儿来。看嘛,就这样子了。”听他这么解释完,凌颗灿然一笑,望着邓中维毫无半点遗憾地说:“我就喜欢木楼呢。”
两年前的一天,正念高二的表妹凌粒告诉凌颗,说她上学路上要经过一户宅院,宅院里是不知什么年代的木楼,从墙头望去,可以看见楼上一扇老式的雕花木窗,这扇木窗在四周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中,显得特别有古韵。一时说得凌颗心生向往。第二天,凌颗便随凌粒专门到她上学的路上去看这扇木窗。那天清早,凌颗觉得在喧嚣繁杂的城市穿行了很久,但是站在木窗下的那一刻,看着晨雾中窗框里透出的睡眼一样朦胧的昏黄灯光和灯光映衬下尤为缱绻的精镂细刻的木楼,心境竟出奇的恬适、静谧。两个大女孩就这样手拉着手站在院墙外,痴痴地看了好一阵。
“啊,要迟到啦!”凌粒甩了凌颗的手提紧书包小跑着去了,凌颗才慢慢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她居然在清晨的陆新市迷了路,怎么也辨不清那些大街小巷的东南西北,站在路人越来越多的街头,她才发现自己对这座城市是多么陌生。
两年前的这件事,凌颗一直记得,凌粒却早忘得干干净净。“你脑子里尽装些稀奇古怪的事!”凌粒常对凌颗这么说。
如今,凌颗总算回到这个城市了,她也可以成天坐在古阁深闺般的小木屋里了。
(二)
宋海云比从前更加少言寡语了,整个夏天,他的脸色总是一阵一阵地泛青,但是他自己却觉得他的勇气和胆量莫名其妙地剧增出来。这个假期,他在万合县雨北镇信用社实在待不住了,又到县上舅舅钱俊伟家时,竟十分果断而明确地提出要舅舅帮他调到陆新市的请求。他简截了当地说:“凌颗回去了,我必须和她在一起。舅,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钱俊伟看着宋海云恳切而不容拒绝的眼神,感到不帮这个忙是不行的了。只是奇怪宋海云此时有些异样的神情似乎不是在企求他,而是在促使他甚至逼迫他不得不点头允诺。事实上,依他现在的能力,帮海云调回陆新已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名利场上混迹这么久,好多在别人看来比登天还难的事,对他来说就是一杯酒一句话。
更何况他对海云一直心存偏袒。
钱俊伟从小最喜欢大姐,在他记忆中,全家老老小小最顾他的人就是大姐。大姐钱俊霞温婉贤淑,梳着两条大辫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每当想起大姐,钱俊伟总会想起温婉贤淑的大姐挤在拥堵的食堂窗口前为他买馒头的那一幕。那个时候个子小小的他,看不到人群中的大姐,只知道在人群中高高举着高过所有人脑袋的那两串串在筷子上的白馒头的人是大姐。
大姐去世得早,当时他又是泥菩萨过河,对大姐摇摇欲坠的家爱莫能助,而今倒腾工程倒来倒去倒发达的他,也可以为大姐一家做点什么了。
一想起那两串举得高高的白馒头,钱俊伟早撇开了自己平时武装在身上的所有架势,直截了当地对宋海云说:“海云,你从没向舅舅开过口,我知道这回是关系着你和凌颗的大事,老舅一定尽力。凌颗她妈还倔着呢吧,都说丈母娘爱女婿,在她妈面前,你腿要跑快些,嘴要甜些,像你这样的小伙子,谁个女儿的妈都会喜欢的。”
钱俊伟说着,却自己都觉得越说越没底气了,海云的情况他比谁都清楚,小伙子本身是不错,只是他爸自他妈走后,本来就孱弱的身体更一蹶不振,他弟弟海风又因为从小患小儿麻痹症落得一身残疾,多年都不能自食其力。爸要照顾、弟要帮扶,这个家在凌颗妈眼里,用她的话来说“简直就是个无底洞”。
“无底洞”这三个字何尝不时常在宋海云心坎上磨着,磨来磨去竟磨得针一样尖,时不时就会往他的心上扎。坐在舅舅家的沙发上,海云心上的伤又分明痛起来。
(三)
汽修厂以前效益很不错,电力局高层的婆姨们曾经大大充斥过这儿的后勤编制。自五年前,城市交通管制不准大车进城,这个以维修大车为专业特长的汽修厂便逐日萧条,而今好多有门道有技术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一派破落的景象和几副冷冷淡淡的面孔。
一切都没有影响凌颗新来乍到的好心情,她花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把这间蓬头垢面的办公室打扫出来。长木条拼成的地板经过反复拖洗,露出木质本身的纹路,那水沾湿木头散发出的特殊气味,使人觉得好像置身于雨后放晴的林野之中。窗外,银环树叶探来婆娑的身影,有心无意地掩映着楼的一角。凌颗在窗台前放了插着几支向日葵花的圆肚玻璃瓶,鲜艳的花朵和莹莹的水,都闪耀在熙熙攘攘的绿意中,晦涩陈暗的木楼即刻有了一抹生机,隐约的葵香亦在充斥着汽油、煤油、柴油、机油混合味儿的空气中幽幽弥散。
这一层楼,只有凌颗的办公室门开着。那些挂着“人事科”、“教育科”、“政工科”、“工会”……牌子的房门从未开启过,很少有人上楼来。
这天,凌颗闲着没事,索性清理起那个大立柜来。这里面堆放着若干年前的物什,发黄的书籍、乱七八糟的文件信函表格、干得结了壳的广告颜料、裂了缝的象棋还有最老式的软面抄……打开这个大立柜,就像打开了一扇逆行的时光之门。更奇怪的是,这里面还有一个贴着“敌敌畏”标签的瓶子、甚至还有许许多多写着“避孕套”的小方盒……
凌颗小心翼翼地拿起敌敌畏的瓶子看了看,里面居然还有小半瓶。突然,瓶身上的骷髅头和骷髅头下交叉摆着的尸骨这么个恐怖图标一下呈现在眼前,叫她顿时连接着打了好几个寒战,赶紧把这个瓶子原样放了回去。好奇心又驱使她打开一个小方盒,方盒里是一只塑料袋,袋里好像是只塑料圈。她撕开塑料袋取出塑料圈,提在指间瞧了瞧,原来这东西是这样子的。她把滑腻腻的套子戴在手指上,体会着被它笼罩的感觉,心想以前海云提出过使用它,他们都不好意思,从来没敢去买过。这儿居然这么多,估计以前是要发给职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