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小径洗了、睡了。芳铧最后端起一盆热水到里屋,朝床上说:“你还是起来洗把脸,醒醒酒。”
“我没醉。”
“没醉,咋不起来帮着做,到底今天哪个的生?”
瞿致韫正在拉着的琴被打断了,阴着脸草草了事。
“洗脚水也要我给你倒?”
“谁要你倒?哪个请你了?不要自作多情!”
“那你自己起来倒啊!”
“留着!”
“留着?明早你还起来喝不成!”
“我说留着就留着,万一起火了还可以端去泼。”
致韫一个“火”字嚓地点燃了芳铧,“泼你妈个屁!今天你给老子做出这副样子就算了,还专挑霉话来霉老子!我什么时候欠你姓瞿的了,你心里装的什么鬼我还不知道?”
“吼个球!不就是盆洗脚水吗?”
致韫猛地翻身下床,双目瞪成牛眼,“老子倒就老子倒!”说完一脚把一大盆水踢翻。白瓷盆丁零咣啷滚到墙角,反扣在地,恣肆流淌的水像可怕的病毒面目狰狞地蔓延、扩散开来,大口大口地吞噬着室内突然生出的肃杀。床边,芳铧端端摆放的那双新皮鞋满满地蓄起了水,这是致韫送她的生日礼物,今天舍不得多穿一会儿,早早脱了下来。现在,电灯映照在鞋梆内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像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睛。芳铧看着这双大眼睛,冷笑一声,抽身出门,到隔了巷道的另一个套间去了。
姐弟俩早已睡香,芳铧挨小路躺下。闭上眼她才觉得自己一身隐隐作痛。夜更静了,似乎知道她对瞿致韫的愤懑又转成了鄙夷,要用这样的安宁和深沉来抚慰她、支撑她。她遭受的委屈这会儿也像窗外的月辉冷静地弥散着,孟进那久久徘徊在她脑海中的身影突然如一把利剑似的刺进她的心窝。
就在这一刻,“大木头林场”这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也由远及近地清晰显现,织青山刚着了色般青翠欲滴、平心河才解了冻般湍湍而至。帐篷、红旗、绿军装、白衬衣……遍及眼目,《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骤然响起。她又置身在那桃红柳绿的季节了。
孟进说她是桃树下生的,柳树下长的;她呢,至今还是不能对他说出个什么,只觉得高高的并不壮实的他,骨头特别硬,骨节还会咔咔地响,那是多么奇妙的声音啊,在这夜里,她屏声敛气,只想听听,再听听。
“晚上你要睡在大帐篷的中间,谁敢动粗,你一定要说你是我孟进的人!”
这是他给她的一把刀,一把锋利的刀,那些年里,她一直把它收在刀鞘里、揣在心窝里,平白地长了好多底气。而今这把刀早丢了,此时躺在小路身边的她偏偏又感受到帐篷外的月黑风高。
芳铧一翻身,顺手给小路挪了挪被子,女儿喃喃地要说什么,芳铧在她身上轻轻拍了拍。
太阳又落山了,她正在收晒得发硬的衣服回帐篷。
“给你一张纸。”
孟进一下钻进来,看也没看她,把块豆腐干儿纸往她手里一塞,边走出去边回头说:“你自己看。”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却又不能相信自己的直觉,大咧咧把纸抖开。这一抖,忽地心封口堵起来,也不知一个人惊惶了多久。
她终于把纸再折了回去,却不知放哪儿好。这个帐篷今天朝东、明天又向西了。床头的木箱子,倒有一把锁,但那是一把谁都可能拨开的“密码”锁。想到这儿,她刚才还炽热的脸上泛起了阵阵凄清。她看到了自己的脸色似的,埋下头,将纸细细碎碎地撕了起来。暮色越来越暗,远处传来男男女女的说笑。她突然掀开篷布跑出帐,一口气到了那空旷寂寥的荒坡上,腾地把手中的纸屑对着天空使劲扬开:
“芳儿,和我谈恋爱吧!”
纸上的话终于簌簌而下,沐浴其中的她静静地倾听着从天而至的每一个声音……
那是她生命中最绚丽的一场雪了。此刻纷纷扬扬的雪花刻意要迎合她的心境似的,漫天飞舞起来,又一片片覆盖在她身上,轻盈得、蓬松得、暖和得像一床鸭绒被……
漫天飞雪中,她又看到了一个硕大的芒果,足有一头牛大吧,安在架子上,好多人抬着。对了,那是连队奉命连夜去接的毛主席送的芒果。漆黑的山路上,造反派头子孟进把一路人逗得乐呵呵的,牵着她的大手却一刻也没放松。那一路,他覆盖和包围了的不仅是她的一只手,而是她整个的人、心和一生的命运。
漫天飞雪中,她又看到了两颗鸡蛋,两颗碎裂在地上的不成形的鸡蛋。那是从新雨的包里掏出来的,芳铧永远记得那两颗鸡蛋带着新雨的体温,暖烘烘的。新雨的脸色还是那么尴尬:“芳儿,我不骗你,这大木头林场反正没有一个好男人!孟进也对我说过他喜欢我,他走之前还跑上跑下地给我弄了一篮子鸡蛋,说是让我调理身子,他当我稀罕这些呢,我还不是拿来全分给了姐妹们吃。也给你揣了两个来……”
雪花还在飘,芳铧的心却像嚼着山楂一样酸涩起来。她又想起新雨在她和矿部的瞿致韫匆匆完婚后,便和孟进双双调回老家成了一家人的事实,雪花突然间飘落散尽了,这一刻天地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没有冷、没有热,她仿佛完全睡着了。然而她又再次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对自己曾经的单纯和幼稚多么痛彻心骨,这些常被人们认为的女人的可爱之处,其实正是受人愚弄的最佳切入口,它们甚至比蠢笨招来的伤痛更惨重。她不就是无端地做了一个例证吗?
离开大木头林场后,她再不像从前那样羞怯了,她甚至于敢和男人们开五颜六色的玩笑,她几乎和新雨一样大方、开朗、外向起来,她也能牢牢把握自己的一切了:她的工资、奖金、住房、休假、自留地……她的丈夫、儿女……谁也不可能再从她这儿巧取豪夺,除非她自己放弃。
她又想起早上起来梳头时枯落的一把头发,就知道那个扎着油黑大辫子的自己永远不再了。她一天天褪失青春的光彩,而她的儿女却比当年的她对世事还要蒙昧无知。瞿致韫呢,除了给她这对小活宝外,还给了她什么?她虽然压根儿没企求过跟他享福,但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乖戾无常的他也值得自己含辛茹苦地为他维护着一个男人的尊严和家庭的体面。
芳铧迷迷糊糊地这样想着,越想越无辜。弯弯的月亮像半眯着的眼,恬静地看护着芸芸众生的睡梦,那般慈祥的目光,尽可包纳所有哀怨和激愤。夜一刻比一刻更宁静,月亮终于也在万物都困顿的时候睡去了。
第二天芳铧起了个早,带着两个孩子在篮球场上跑步。天边云蒸霞蔚,周围又是一片清新舒爽。小路、小径每跑到别家窗户前就大声叫着小伙伴儿的名字,不一会儿,芳铧身后跟了长长的一串孩子。
“来,来来,我跟你们玩老鹰捉小鸡!我当老鹰,芳铧当母鸡。”从厕所里钻出来的“秋老棒”提着裤子说到。
清脆的笑声吵醒了睡意蒙眬的矿部,游戏的队伍逐渐壮大起来。瞿致韫探头看着窗外活泼的身影,自觉新鲜了许多,翻身下床一见潮湿的地面和白瓷剥落的盆子,才想起昨晚自己又喝多了一点。他把盆子拾起,又拿来扫帚使劲拖扫。然后和往日在家一样来到厨房做早饭。揭开锅,红苕稀饭早已煮好了。清香扑鼻的那一刹,瞿致韫才想起芳铧还在生他的气,她生气时从不依赖别人做任何一件事。这锅稀饭就是她的一本宣言,它告诉他,没有你姓瞿的她吴芳铧照样过得很好。但这会儿,致韫的火气早被清冷的长夜扑灭了,他又自责甚至有点卑微地讨好起他的妻儿来。
“小路、小径,回来吃饭了,喊妈妈也回来!”
“妈,爸爸叫我们吃饭了。”
“走吧。”芳铧一手牵了一个孩子,三娘母的手热乎乎的。
饭桌上,瞿致韫正经对儿女说:“一天别只顾着玩儿,作业耽搁了,开学怎么交代!”
“老师说的放假就该我们好好玩儿!”
瞿致韫正要给孩子讲道理,芳铧平静地截了他的话头:“好哇,妈妈明天带你们回老家。我该耍探亲假了,带你们出去好好玩一玩。”“好!”两个孩子惊奇地说,“但是明天就要走了,怎么今天才说?”“这不也来得及吗?”
更惊讶的是瞿致韫,他完全没有料到芳铧会来如此狠毒的一手,她要带着儿女回老家,她可以面对面地见到孟进了。一张明信片就可以招去的女人!瞿致韫猛地一拍筷子:“要走你一个人走,不准带哪个,你不回来都可以!”
小路、小径吓了一大跳,惊恐地看着骤然翻脸的父亲,致韫和芳铧平常很少在孩子面前吵闹,但这会儿,谁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芳铧把手中的碗一扔,稀饭溅得满桌都是:“不吃了,老子今天就走!”
“不吃就不吃,大家都不要吃!”瞿致韫端起锑锅往地上一砸,一幅红白相间的艳丽图案就绽放在一家四口的眼前。小径哇地哭了,小路毕竟在同学的打斗中见识过比这更激烈的场面,此时倒显出一番镇静来。她拉过小径,把小径的脑袋抱在胸前,不让他往下看,自己则照样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斗争怎样继续。
“离婚!”芳铧吼道。
“离就离!”
两个大人冲出厨房,到居室里找笔和纸立字据去了。小路推开哭泣不止的小径:“还哭!还不收拾这些!”
门外不知何时围了一群男女老少,个个都半张着嘴,两个鼻孔出不过气的样儿。冯大娘迎上前:“咋啦?这么多饭都倒了,真是可惜,哎呀!烫着你两个没有?”
“砰!”小路把厨房门一关,对着小径厉声说:“哭呢!把看热闹的人都哭来了!”小径自知理亏,和姐姐赶紧收拾起桌上桌下的碗筷。“姐,锑锅都摔瘪了。”小路一看,“真的,一会儿用锤锤从里面往外面敲。”“姐,碗也砸歪了。”小径手里的铁碗不伦不类的,小路接过来,用力又挤又压,试图校正一番。
小径把地上的稀饭扫了,再用旧报纸擦着。小路洗完锅碗瓢盆,开门倒水,见四五个人还围在窗户前,故意将水朝他们泼去。“哎呀,这家子!”众人不欢而散。
芳铧终于回到厨房来收拾残局,只见一切已料理规矩,两个孩子还蹲在地上用小锤锤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那个变了形的锑锅。姐弟俩满手黑乎乎的,极认真地想把它还原。
芳铧的眼泪终于圆滚滚地夺眶而出,她冲过台阶,推开正屋的门,一把撕碎了瞿致韫还认真写着的离婚协议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