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晚饭真的叫晚哟,小路、小径饿了没有?”
芳铧从厨房传出话来。
“致韫,快叫孩子们再添件毛衣,今天冷得很!你也披件外套!”
瞿致韫合上手中的书本,到里屋拿起搭在床沿的半旧袄子穿上身,又叫小路、小径各自去找自己的毛衣。芳铧有一手编织绒线的好技艺,不仅把儿女收拾得光光鲜鲜,还笼络了好些周围人。芳铧总是乐意给那些向她讨教的婆婆妈妈指点针法,也极爽快地帮这个那个织毛衣毛裤毛背心。她一年四季都在不停地织,经手的大多是廉价的腈纶线。只有今天早上刚织完的高领衫是羊毛混纺,那是电焊工林远强的老婆甄杀猪的。甄杀猪接过衣服,当即送了两根猪蹄给芳铧。芳铧推辞一阵就收下了,拿回家和花生米一起炖在砂锅里,这会儿正黏了。
一家四口围坐在昏黄灯下的火炉旁,津津有味地吃晚饭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门外,寒风呼呼地到处告说山村冬夜的寂寥。花毛狗又在用它那毛色相间的爪子有礼貌地刨门了。它的鼻子总是特别灵,哪家哪户炒荤炖肉,它的到来一定弹无虚发。小径把门打开,像请老朋友一样迎进花毛狗,小路一下把正抱在手中啃着的骨头扔给它。
“小路,你看,骨头上的肉都没有啃干净就扔给狗了。”
芳铧不满地说。
“如果我把肉全部啃完了,花毛狗吃什么呢?”
“它是狗呀,狗只能啃骨头了,”瞿致韫说,“也是现在生活好些了,以前你妈家是怎样吃猪蹄的!芳铧,你给他们两个讲讲看。”
“那些年的日子,说来这些孩子谁信啊。一年到头都难得吃上几回荤,天天就用泡青菜下饭。酸不拉几的一顿也要吃一大碗!有时候连泡青菜都没有了,就用泡菜水下饭。你看,我说他们不信吧。”
看着心不在焉的小路、小径,芳铧没有意识到她和瞿致韫的夫唱妇随,用筷子敲了敲姐弟俩的碗,接着说:“你爸爸第一次到我们家,就挑着一担子青菜到河边洗,顿顿吃它过意不去,你外婆破天荒买了一回猪蹄。那天跟过年似的,满屋子都飘着香。吃饭时,外婆叫我们把啃过的骨头全搁在篓子里,吃完上顿把骨头洗洗淘淘,下顿又熬成汤了。你外婆说总比清汤白水好。是啊,那汤熬出来还白花花的!哪儿还有什么喂狗的!”
芳铧讲到这儿,看见小路、小径把骨头啃得比先前更干净些了,往下继续说开:“你们外公自从被打成右派,一家人就断了生活。吃的穿的用的,后来全靠外公外婆去挑煤炭。以后回老家,看看他们的肩膀就知道了。快,舀点花生米吃。致韫,你来啃这块大的骨头。小路,你别吃那个脚叉叉。”
“为什么?”
“长大就知道了。”
“妈,那我能吃吗?”
“好的不争!”
芳铧给自己盛了半碗汤,又接上自己先前那番话:“其实真的只是穷点累点,一家人也没那么苦。苦的是精神上遭的那些罪。我记得一次儿童节,你大舅舅因为平时在全班表现最好,什么脏的累的活儿都抢着干,终于被老师批准入了队。你外婆特地扯了几尺土白布,连夜给他缝成件白衬衣,好让他像模像样地上台去戴红领巾。第二天一早,欢天喜地出门,中午却流着眼泪回来了。问他到底怎么了,他什么也不说,最后转过身,我们一家人全哭了。”
“你大舅舅新新的白衬衣后面,被同学用毛笔蘸着浓墨写了两个大字:地——主!我赶紧叫他把衣服脱下来,拿到河边去洗。边洗边哭,边哭边洗,手都搓肿了,‘地主’那两个字也没搓掉,但是总不能把好端端的一件衣服扔了,拿回来后你外婆就用一包黑染料把它染成了一件黑衬衣。就是这件黑衬衣,你大舅舅穿了二舅舅穿,二舅舅穿了三舅舅还穿。”
“其实,我们家哪是什么地主?不过是乡下有几间作坊!”
瞿致韫见芳铧扯远了,话里又生出些愤慨来,讪讪道:“说那么多干什么,他们这么小懂得什么右派、地主的!”
“是啊,我们这辈子倒是过了,只愿你们再也不要经历那些。”
小路、小径这会儿倒像是听进去了,有一阵没动过的上下嘴唇和左右手指,都被猪蹄的胶汁黏住了。瞿致韫用搭在水壶上的热帕子给他们擦了擦:“快到那边屋里去玩一会儿,早点洗脸洗脚睡觉吧。”
姐弟俩打开门,寒风猛地灌进暖烘烘的厨房,炉子上的火苗忽然回过神,才想起为芳铧的一席话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好像那是一段风趣横生的话。花毛狗酒足饭饱般舔了舔嘴,捷足先登钻出门。小路、小径牵着手,走向厨房对面的卧室。
“快把厨房门关上!”瞿致韫催着。
“忙什么!等小路借这儿的光把那边屋子的电灯拉亮。”
对面房子的灯亮了,芳铧才把厨房门重新拴上。
转眼到了冬月,芳铧和瞿致韫商量着,还是趁自己三十岁生日那天,请矿部的负责人饶茂晴和平时那些没少给家里帮忙的同事吃顿饭。
临了这天,天气出奇的好。芳铧穿了件橘红毛衣,喜洋洋地招呼陆续到齐了的客人,致韫也说着些客气话,一个劲儿地散烟、让座。自从去市里进修以来,致韫和工人们生分了不少,他越是谦逊有礼,众人越是和他恭敬规矩着。倒是芳铧揣着些乐子似的,她在窗边,窗边就嬉笑一阵;她在门口,门口就乐呵一场。
夫妻俩忙乎了半晌,这会儿正屋的枣漆方桌已山山水水地显出了一番景致。大人们围坐了,面前的酒映着各自的脸,颤巍巍的。一拨儿孩子守着矮茶几上的小份,蹲的蹲、跪的跪。几个脸长的蹭过来缠着自家爸妈要酒喝,脸皮厚的还要把自己卡到条凳上。“去去去,站着吃、长得高。”
老生姜见人发了一勺花生米,吆喝他们散开了。这边还没有开席,那边孩子们已丢了碗,自顾自玩儿去了。
等芳铧入座,一脸荣光的饶茂晴才转过话题:“致韫呀,你在外面可要多记挂着我们芳铧,你看,她一个人把家料理得像模像样,不容易啊!”
“是啊,茂晴,你把矿部我们十几号大男人管得服服帖帖,也不容易啊!”林疯头儿涎着脸接过话来。
“老娘说正经的,你又胡扯!看看人家瞿致韫,哪点像你几个,一天到晚东拉西扯!”
瞿致韫向来受不得奚落更经不起奉承,被人当面夸奖了,应与不应都不是。
“别夸他,”芳铧环顾满桌说,“这一年来,亏得茂晴和你们大家肯帮忙,这个家才拉扯过来的。致韫,来,你先敬茂晴一杯,再敬大伙一杯!”
瞿致韫起身,饶茂晴与他脆生生地碰了个响杯,两人一饮而尽。饶茂晴拿着酒杯在众人面前绕了一圈:“老娘没有下软蛋哟,这下看你们的了!”
“吃点菜,吃点菜,”夫妇俩劝道。一桌人对着一桌菜正啧啧称赞时,小径十万火急地闯了进来。“报……”他末将似的半跪在芳铧跟前,将卡片举过头顶,“妈,你的明信片,才收到的!”
“又不逢年过节,哪儿来什么明信片!”芳铧说着,饶茂晴已一把抓了过来,“今天是你的生?不早说,芳铧,你就这样按得住!跟我们一桌人见外啊?”
“哪儿的话,这么个年纪了,生不生的,都那么一回事!”
“别人天远地远都寄了张卡片,莫非你担心我们挨邻隔近的知道了,还赶不起一份礼?”
在座的见势,都跟着饶茂晴派起芳铧的不是。芳铧提高了嗓门道:“寄卡片的是我兄弟!想他小时候都是我带大的,现在寄张巴掌大的纸片儿也是应该的。你们几爷子哪个心甘情愿给我当弟,先规规矩矩把酒喝了,明年这个时候赶什么礼我都敢收!”
如此说来,一桌人相互看了又哈哈笑着开不了腔。饶茂晴忙正色说:“赶什么礼,不兴这套!每年这一天,你芳铧能请大家来,就是你对大家最大的看得起;大家能一声不吭、齐齐整整地来,也就是对你芳铧最大的看得起!”
“说得好!喝酒!”
“喝酒、喝酒!”
芳铧这才把明信片从旁人手里夺了过来搁在窗台上。她真没料到孟进还记得今天是她三十岁的生日。六七年了,她都不记得关于他的什么了,他还记得她!他还是那么精,什么都算得那么准,恰巧今天让她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眼神、闻到他的气息。她不能不说没有一丝感动,但她的心偏要和他的精明一较高低似的,只听得它一个劲儿地低声说:不,不能让他得逞!四分钱他就要人盘活往事!
瞿致韫的好兴致也被这张卡片快刀似的切了个七零八落。“我兄弟”,糊弄谁去,还当着他的面!瞿致韫越是想缓过这口气,越觉得自己气喘吁吁起来。他心头的一块火炭就这么被满桌的欢声笑语窝了双手捂着、尖起嘴巴吹着、摇了团扇扇着,直至这枚红红的硬柿子又蹿出火苗来,绫绸似的要裹住他的五脏六腑!
“这么多年,我都忍了,难倒我还忍不住现在这一刻?”他一面警告自己,一面又往嘴里灌下酒,要用这杯水去浇那车薪般,面色不由得露出些悲壮来。
晚上九点过,客人们才邀约起散去,只有花毛狗流连忘返,还爱不释手地抱着一块扇子骨。瞿致韫倒在里屋的床上,眼耳鼻口斜扯着,上嘴皮翻出血红的里子来,厚墩墩地呼着酒气。他的脑子在这个时候突然超乎寻常的灵醒。他想用这清楚明澈的脑子好好想一想,为什么芳铧就忘不了那个孟进,孟进也忘不了这个芳铧!他知道芳铧是个正经妻子,是个好母亲,她做不出让他更为恼火的事。但现在好了,他不管不问的结果出来了,俩人竟公然往来起了!
他看真了,卡片上的一笔一画明明就是缠来绕去的藕丝!偏偏这些丝丝缕缕还爬出纸来不停地生长、蔓延,这会儿正把他的脑袋胡搅蛮缠着。他去捣、去扯、去拂,结果弄得满手尽是,一张开,指头之间也结满了丝,一合上又收藏起来,一张开又亮晶晶地牵扯出。他就这样把手指一张一合,潜心拉了别具一格的琴。
芳铧收着一屋的乱七八糟。再乱再糟她也是有头绪的一个人。这会儿,她又朝窗台看了看。有什么意思啊这张纸?她还较着劲儿呢,只是收碗、拾筷、擦桌、扫地的动作更加利索了。一抹窗台,明信片也抹到了残渣剩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