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庆宇喝退众人,回到里屋,将其他人赶了出来,小声和文大爷商量到,“侄女婿的死,村里确实有责任,书记让我代他表示下歉意,事情发展成这样,给文家带来这么大的伤害,他也没想到。书记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也知道他过来你们不会原谅他,所以请我来看看能帮什么忙!”韩庆宇一席话简短地表明了来意。
里屋只剩下韩庆宇和文大爷两个人。
“简直没有王法了,就是国民党,也没有村长拿着炸药炸死村民的!”文大爷从悲伤中缓过了神,听明白了韩庆宇的来意。“一命抵一命,没什么好说的!”文大爷眼睛里充满了血光。
“文大爷,这事确实是书记做的不对,但是炸药是李祥鑫自己扑上去的啊,就是打官司,告到北京,也要不了他的命,李祥鑫也活不过来了!”
“那老子就一直告,要不了他的命,也得摘了他的乌纱帽,判他一个无期!”文大爷吐了一口唾沫,愤愤点燃了一支旱烟。
“老文,你说咱们都一把年纪了,你的火气还这么大,恐怕就是拼了你的老命,卖了你那两间破屋,也难啊!”
“我是老了,但是我还有儿子,还有孙子,文家以后就不过了,跟他没完!”文大爷愤慨的声音穿过门缝,屋外的人不知道里屋的人为什么突然吵了起来。
“你说这种气话,以后的日子真不过呢?海子和英子呢?他们怎么办?你是心里有气,过不去,但总不能搭上孩子们的一辈子吧!”
韩庆宇的这句话说到了文大爷的心坎里。李祥鑫死了,确实让他很难过。但令他更担忧的时候,他的女儿以后怎么办?海子和英子以后怎么办?他们这个家不能因为李祥鑫没了就散了啊!而这几年,文大爷感觉自己是越来越老了,啥事都是力不从心,还能帮衬他们几年呢?去年李祥鑫腿出了事,已经让他忧心忡忡,他只是不好表现出来,怕女儿不好过。现在突然遭受这样的变故,老人一下懵了,一夜间丧失了对生活的掌控力。
韩庆宇见文大爷沉默不语,自知言中了文大爷的所虑,继续说道,“讨公道,自然是要讨公道,要是书记不给你们一个说法,我也不会放过他!外面这群人闹腾,也是村里这些年有些事做过分了,但是咱们想想,咱们当年修水库,修公路,不也是沾过人命吗?”
十几年前修水库、公路的时候死了两个人,这事几乎捅到了县里,文大爷和韩庆宇费了很大一番周折才将事情平息。只是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短短十几年这种事就落在了他们文家,文大爷忍不住抽了一口旱烟,但是烟已经灭了。转而长叹了一口气。
“这些人巴不得把事情闹大,你还以为他们真是要为李祥鑫讨一个公道?他们会在意侄女婿一家以后怎么过?他们无非就是对村里不满,眼下逮着了一个机会,一定不会善摆甘休。”韩庆宇给文大爷的旱烟重新点燃了火,自己也点燃了一支。昏暗的灯光下,两抹火星时暗时灭。
“书记自己不来,他不给父老乡亲们一个说法,我也没办法!”文大爷叹到。
“书记不好过来,怕外面的人闹事,这会儿在我家了,只等你过去了!”
“等我过去?很多年前我们都分了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又怎么好做主呢!”
“海子他妈一个妇道人家,海子和英子都还小,现在他们这个家你不做主,谁做主!”
文大爷一想也是,让海子小婶照顾海子他妈和家里的父老乡亲,自己和韩庆宇悄悄溜出了门,趁着夜色一路往韩庆宇家去了。
两人来到韩庆宇家,村书记正在韩庆宇家焦躁不安地等着韩庆宇的消息,看见他们俩一同进屋,心里放下一块石头,松了一口气,赶紧迎了过来,笑着给韩庆宇点了一支烟,韩庆宇接过了。给文大爷点了一支烟,文大爷看都没看他一眼。
三人进了里屋,屋里烧着一个大脚炉,非常暖和,三人围着脚炉坐下。屋外的北风正紧,使得屋里的气氛愈加沉闷起来。
“老文,小刘在这了,你要打要骂,尽管动手,我不会拦你!”现任书记叫刘建兵,别看他现在是书记,韩庆宇心里却是看不起他,觉得他没一点能耐。只是在外人面前他给刘建兵几分面子叫他几声书记。到了这会儿韩庆宇也不再书记来书记去的了。按照文大爷年轻时候的脾气,不用韩庆宇说,这会他早就扑上去把这个刘建兵揍个半死。当年打美国人,刀捅进美国人的肚子,血扑了他一脸,他都不会眨下眼。但是文大爷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威严地坐在那默默地抽着旱烟。
刘建兵突然站了起来,扑通跪在文大爷脚边,“文大爷,今儿个你要怎么罚,晚辈我都认了,都怪晚辈办事糊涂,才给您们家添了这么大的灾祸,我有罪,我该打!”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抽着自己的脸,用了十分力气,只听见噼里啪啦的,不一会他青白的脸上多了几道红印。
刘建兵知道,眼下不吃点亏,不打动文大爷,事情就无法收场了。相比蹲监狱,自己抽这几下脸又算的了什么了。
刘建兵见文大爷无动于衷,打的更真切了。韩庆宇在一旁抽着烟,也不劝。
屋后的北风呼啦啦吹着,似乎吹断了几根枯树枝,跌落在地上,声音像极了刘建兵抽他自己脸的声音。
刘建兵的脸渐渐肿了起来。文大爷心里本想,就算打烂了你这张脸,李祥鑫也活不过来了。只是刘建兵自个儿一直这么打下去,文大爷觉得自己倒有些不好说话了,说到,“算了,起来吧!”
刘建兵这会脸上正一阵火辣辣的烧,心里却是暗喜,苦肉计终于凑效了。他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依旧跪在地上,“不狠狠打自己几巴掌,我心里过不去!”说完他扬着手又要抽自己的脸。
韩庆宇见势说到,“文大爷知道你诚心认错了,让你起来,你就起来!”
刘建兵方才从地上爬起来,坐到了椅子上。
“我不是来看你演戏的!”文大爷冷冷地说到。
刘建兵尴尬的笑了几声,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到,“那是那是!”
“我院子里还有一院子人了,等着书记给个说法了!”文大爷从兜里掏出一支旱烟,在脚炉上点燃了,吸了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村里确实有责任,但是李祥鑫自己也有责任啊,是个人都不会往炸药上扑嘛!”
“别他妈给老子谈责任,现在他死了,你好端端地坐着这,你想怎么谈责任,你们不想着这个歪点子去炸他的井他能往炸药上扑?就算是他自己命不好,被炸死了,你们要摊责任,那也是你俩各一半,他死了,你也得抵命!”文大爷把叶子烟抽的咂咂响。
听完文大爷这些话,刘建兵脸上冒出层层冷汗。他才知道,文大爷虽然老,但是并不糊涂。
韩庆宇给他使了一个眼色,刘建兵正准备再说,止住了嘴。韩庆宇说到,“文大爷说的是,死的已经死了,今儿我们坐在这不是谈谁的责任的问题,是商量这事怎么解决的问题。”
“那是那是,是我糊涂!”刘建兵连忙说到。
“现在李祥鑫死了,他留下一儿一女,大儿子海子今年刚上大学,小女儿刚上初中,眼下他们家遭遇了这样的事,不能因此耽误了两个孩子的前程!”韩庆宇说到。
“我知道海子和英子还在读书,村里会陪一笔钱,让他们上完学!”刘建兵赶紧说到。
“怎么赔?”文大爷依旧冷冷的说到。
刘建兵伸出一只手,表示是五万。
“五万,你就想买一条人命?”文大爷不禁怒从心起。
“我是说村里陪五万,我陪五万!”刘建兵赶紧说到。
“这样吧,孩子上完大学,至少还需要五万块钱,英子现在还在上初中,等到上完高中,五万也够了!另外村里在赔偿安葬费,把李祥鑫埋进土里的一切开销由村里出。”韩庆宇说到。
文大爷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这会在文大爷心里十分矛盾,李祥鑫还躺在棺材里,尸骨未寒,就在这为他的命讨价还价,想想令人寒心。一条人命呀!就是死的是一个陌生人他也应该为他主持公道吧!但是即是将刘建兵送进了监狱,那么活着的人该怎么活下去呢!
这个社会之所以缺乏正义,是因为正义对于苦苦在生存线上挣扎的普通老百姓而言,太奢侈了。他们无力负担的起,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文大爷在想,要是死的李祥鑫是他的儿子,他会怎么办。也许他会和刘建兵拼命吧。
想到这里,文大爷内心有些不安,突然可怜起李祥鑫起来,他为文家操劳了一辈子,死了还要为文家不得安生,他这一辈子都不是为他自己活着。文大爷隐隐觉察到了自己的私心,李祥鑫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子。要不然,自己这会怎么会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和这个杀人凶手讨价还价起来。因为他对眼前的杀人凶手没有恨,要说先前确实有恨,那也是恨他破坏了他女儿的家庭,但是随着刘建兵用金钱弥补了这种破坏,他的对这个人的“恨”也就提不起来了。
后面韩庆宇和刘书记说的什么,文大爷心烦意乱的没有听清楚。他看不起刘建兵,同样也看不起自己。在他心里,某种程度而言,他并不比眼前的这个人好到哪去。
最终文大爷和刘建兵达成了协议,村里和刘建兵各赔偿海子家五万,村里另外承担李祥鑫的安葬费。
协议签完,韩庆宇说到,“这事得还海子和英子回来也签了字才能算数,不然事情过后他们再闹起来,怎么办?”
刘建兵不禁敬佩韩庆宇想的周到。
就在韩庆宇家里,文大爷给海子和英子分别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了他们,他们爸爸去世了,让他们赶紧回来。
刘建兵有些担忧,紧张地问到,“海子回来找我拼命怎么办?”
“他是读书人,会明白道理的!”文大爷冷冷地说到。
等海子回到家,英子早回来了。英子头戴着白孝,两眼哭得通红,一见海子,一头扑进海子怀里,哭着问海子,“哥,爸爸怎么说走就走了!”
海子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妹妹,顿时心里一酸,他爸爸送他上大学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给他买的手机还依旧崭新。海子一把紧紧抱着妹妹,伤心的哭了起来。
两兄妹在李祥鑫的灵前,一声一声“爸”,哭得悲天跄地。
众人看见这种情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都看不下去了,他们兄妹两的哭声一声一声撕裂着众人的心,有几个中年妇女忍不住也跟着哭了起来。其中一个哭腔着走过来,拉起海子和英子。对海子说到,“你爸爸不在了,你得挺住啊,现在你们家就你一个男人了啊!”
海子听了心里一颤,他才意识到,现在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人了。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海子还未走入更深沉的悲伤,一种无形的责任和压力立刻扑面而来,打的他惊慌失措。
海子打起精神把妹妹扶到椅子上坐下,低声问她,“妈呢?”
“妈哭了好几回,这会又哭晕过去了,好几夜都没睡觉,这会在楼上刚躺下!”英子无助地看着海子,眼神就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海子不忍再看她,轻轻摸了摸英子的头发,“没事的,英子,还有哥呢!我先去看看妈,你先照顾一下客人!”
英子擦干净眼泪,无力地点了点头。海子悲痛地爬上楼,他不清楚他妈怎么样了,十分担忧。
海子上了楼,轻轻地踩过楼板,悄悄挪到他妈床前,眼前的情景,把海子的心撕了一个七零八落。
一堆乱衣服乱七八糟堆放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有几件衣服拖在了楼板上。床头柜子上摆着满满一晚剩饭剩菜,一筷子都没有动。这碗饭旁边是半杯白开水,已经是冰凉冰凉。楼板上有一滩水,不知道是他妈洗脚弄撒了还是她吐了扫过后留下的痕迹。旧的发黄的蚊帐虚掩着,海子轻轻拨开蚊帐,她妈妈的头发像堆杂草乱成一团,胡乱地铺在枕头上和她的脸上,床上盖着两床被子,她妈妈正蜷缩着睡的昏昏沉沉。
海子轻轻叫了一声“妈!”。她的妈没有应。
海子拉开灯,拨开蚊帐,坐在床沿上,再低声喊了一声,“妈!”
他的妈倒不是被海子叫醒的,更像是被灯光突然刺醒的。突然惊愕的问到,“是不是你李祥鑫回来呢?”
海子被她妈的表情惊吓的不轻。只见他妈这会的眼神迷离,眼窝深深的陷下,眼皮又红又肿,还布满了黑眼圈。颧骨高高的突起,脸颊惨白地像一张纸,没有一丝血色,枕头上湿了很大一片,等她转过脸,那半张脸上全是泪渍。整个脸瘦了好几圈。
海子看着心里一阵酸疼,拉着******手说,哭着说道,“我是海子啊,妈!”
“是海子啊!”这个不幸的女人脸上略过一丝欣慰,轻轻舒了一口气。
“你爸爸没有死,这几天我一直看见你爸爸在楼上晃悠,刚才我还感觉到你爸爸坐在床边一直看着我了。”海子的妈坐了起来,紧紧拉着儿子的手,不知是惊恐还是欣喜,语无伦次的说到。
“爸爸已经死了,妈!”
“你胡说,他这会就在这里了,他正笑着看着我们呢!”海子他妈指着一个衣柜说到。
海子不禁觉得有些惊恐,他惴惴不安的回过头将楼上扫了一遍,简陋的家具没有一件能够藏住一个人。
“你是太想爸爸了!”海子哭了起来。
“你真的看不见吗?”海子他妈有些不信。
“楼上除了我和你,再也没有别人!”
“可能是你爸爸的魂吧!我以前听说,人死了,他的魂不会立刻就走,它会在它生前去过的地方短暂的逗留。”
这种传说,海子从小就听说,但是他一直不相信,眼下他听他妈妈这么说,他倒宁愿这是真的。
“妈,我给你倒点水洗脸!”短短几天,这么一个强壮能干的女人会憔悴成这样,几乎不成人形。
海子从楼下端来一盆温水,给他妈妈擦干净了脸,他妈妈的脸上渐渐有了几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