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俩正在楼上相对无言,英子上楼告诉海子,他爷爷喊他过去。
海子不知他爷爷找他什么事,赶紧别了母亲,往他爷爷家去了。等他到了他爷爷家后,发现韩庆宇也在。海子心里正悲伤,也没有多想他们找他什么事,径直进了屋,心烦意乱的坐下了。
文大爷看见自己孙子这么哀愁,又爱又怜,心疼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胡乱地向海子询问了些大学的事,海子心不在焉的回答了一番。
两爷孙聊到再也无话可说,文大爷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正是他和刘建兵签的协议。海子不知道这张协议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蹊跷。
文大爷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爸爸去世的经过,听得海子只觉得头顶冒火,转悲为怒,发疯的叫到,“刘建兵在哪?我要杀了他!”
海子也不理会他爷爷手中的协议,提了一把柴刀,就要冲出去。文大爷不曾想他这个孙子上了几年学现在火气这么大,死命拦着扣住门栓。韩庆宇早吓得脸色发青,一个劲的说到,“海子,不要冲动,有什么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这时的海子哪还听得进去,他使劲的推门,文大爷死死抱着门栓不放手,海子不禁更加愤怒,一把将文大爷推到了一边,狠狠的说到,“他是我的爸爸,又不是你们爸爸。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活脱脱一个复仇的武二郎!
海子一觉踹开门,提着柴刀,就往刘建兵家去了。韩庆宇叹了口气对文大爷说到,“你这孙子,脾气还真像你!”
文大爷被海子推到在地,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又惊又气,“赶紧给刘建兵打一个电话,让他避一避。等着孩子气头过去了再和他讲!”两人当下合计好给刘建兵打了电话。刘建兵接到电话吓得不轻,挂断电话,慌忙带着他老婆骑着摩托车往一个亲戚家避难去了。
海子气冲冲的提着刀,愤愤地走在路上。凭着一股气,走了十多分钟,大脑才开始意识到他即将要做什么。当他想到自己是要去杀人的时候,握着柴刀的手不禁颤抖了起来。一个声音说到,“不要冲动啊,海子,自己还有大把的未来啊!”另一个声音又说到,“不要胆怯,为父报仇,天经地义!”
山村小路上并没有什么行人。离刘建兵家越来越近,海子心里越来越紧张。快走到刘建兵家坎下的时候,海子将柴刀揣进了袖子了。
他从头到脚都在冒着汗!
就快要到刘建兵的院子的时候,海子在田埂上坐了下来。他得好好想一想!
如果杀了人,妈妈怎么办?妹妹怎么办?还有清如怎么办呢?海子胡乱地想着,这些人现在对他而言是最重要的人了。另一层,他想到杀了刘建兵自己也得去抵命,自己对未来还有那么多期许,不甘心就这么终结了自己的人生啊!
但是海子转念一想,自己这会还想这么多!爸爸是多么爱我和英子啊,现在死的这么冤枉。做儿子的怎么能苟且,不为他讨一个公道?就是牺牲了自己的人生幸福又算得了什么。
汗水湿透了海子的衣背。尽管北风肆虐,海子却觉得热很慌!
天已经是暮色沉沉,海子这会是没有心思欣赏冬景的。海子只是想到了他爸爸这悲剧的一生:
少小家庭没落,父亲酗酒,母亲早亡,好不容易考上高中,结果活生生被自己的父亲葬送了前程。而后到了文家村,先是做了代课老师,又恰逢改制沦为了农民。辛辛苦苦成家立业,付出了一生的心血养育了一儿一女,却没想到刚出门打工不到一年,钱没挣着,落得了一个残疾,最后又惨遭这般横祸。
海子越想越悲,越发觉得自己的爸爸太可怜了。他不由的站了起来,不知不觉走到了刘建兵家的院子里。
刘建兵家的大门紧锁着,屋里没有一点灯光,很明显屋里没人。
如果刘建兵在家里会怎么样,海子不清楚。但是此刻,紧锁着两扇大门却让海子如释重负。海子先是感到一阵失望,接着又松了一口气。这种轻松并不是对刘建兵的宽恕,而是对他自己宽恕。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到,“爸爸,并不是我不爱你,也不是我不想给你报仇。”
他说完这些,竟自个儿流出了泪来。刘建兵的院子有一个柿子树,海子就坐在树下哭了起来,四顾无人,正好哭个自在。海子强忍着没有在英子和他妈面前流露出的懦弱,恐惧以及悲伤,这会全涌了出来。
四周只有静默的空气来安慰他。
海子哭了一会,蓦然想到家里这会还乱糟糟一团,爷爷也不知道被自己推伤了没有,现在这个家正需要他呀!
海子擦干眼泪,正起身,蓦然看清了这棵长了五六年的柿子树。这棵柿子树,有一个胳膊粗,现在只剩下粗狂的树枝和树干。
海子退下去的怒火又重新燃烧了起来,“你他妈的,都是因为你把我们家害成这样!”海子一边骂着,一边掏出了袖子里的柴刀,一刀一刀砍在这棵柿子树上。“砍死你妈的,砍死你妈的!”一声一声,在空气中颤抖。白色的木屑飞了一地,像下了一场雪。
柿子树轰然倒地,海子颓然地坐在地上。他突然觉得好冷,先前的汗水这会渐渐结成了冰,衣服湿冷湿冷,海子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海子先前的恨意随着这个柿子树的倒下消失的无影无痕,只剩下一阵空虚和用力过度后的无力。
先是仇恨填满了海子失去他爸爸后的悲伤,他在心里只有恨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爸爸了。柿子树到了,他才意识到他的爸爸是怎么也回不来了。
海子正在黯然神伤,英子满头大汗的跑进了院子,惊恐万分。她看着海子颓然坐在一棵刚被砍到的柿子树下,战战兢兢的问到,“哥,你砍得?”
“他妈的,刘建兵不在家,不然我砍死的就不是一棵柿子树而是他了!”海子喘了口气。
“哥,你这么做是不管我和妈了吗?”英子坐在他哥哥身边哭了起来。
海子沉沉默不语,看着妹妹浮肿的眼角和惊恐无助的脸,呆呆地问到,“爷爷没事吧!”
“你还说,爷爷这么大一把岁数了,哪还经不起你这么推!不过幸好没事!”英子有些责怪海子。
海子这会不禁有些后悔,先前太冲动了。同时也庆幸,刘建兵没有在家。
两兄妹一前一后回到家里。这已经是李祥鑫死后的第二天了,许多亲朋听闻丧讯都赶来了吊唁。主人家没人主事,正乱成一团。到了这个点许多人还没有吃晚饭。
海子他妈也只是没主意地坐在灵前伤心着。海子来到他妈面前,“妈,爸没了,现在这个家您得撑着啊,您不撑着,我和英子咋办啊!”英子也跟着劝了起来。
他们的话让海子他妈突然惊醒了,现在还不能倒!这个坚强的女人终于重新站了起来“我去找几个相熟的大妈做饭,海子你去找李国新,请他来帮我们家做知客!英子你去照顾客人,好好跟街坊邻居讲一讲,带客人们先去他们家坐坐,现在我们家里里外外都没有火,冻着客人们就不好了!”
很多人这会都在海子家。海子他妈不一会就找了四五个帮忙做饭的大妈。这些好心的大妈从家里带来厨具,肉和蔬菜,令海子他妈感激不已。海子带着一条烟,一瓶酒,请李国新做知客,李国新一口答应了。李国新在这方面很有经验。很快,李国新带着一帮人在海子家的院子搭上了一个帐篷,又从四五个农户家了借了五六个大蜂窝煤炉子,在屋里屋外燃起了炉火,还专门请了一个人帮忙烧茶水。冷冷清清的院子顿时暖和了起来。海子跟着这些人,搬来板凳和桌子。
不到两个小时,一场丧事已经准备妥当。两声沉重地锣响,响彻清冷的山村。李祥鑫的丧事开场了。
但是很多村民,都纷纷表示,村里没给说法不能办葬礼。李国新差点与其中的一个人打了起来。
海子才知道,他爸爸的丧事不好办。
海子端着一个盘子,盘子装满了烟,他跪在这些村民的面前,“大叔,侄儿多谢您为我爸讨个公道,但是请别为难我们孤儿寡母吧!村里会给我们说法的!”海子一路哭着跪着挨个挨个给反对办丧事的村民客客气气地敬烟,这些闹事的村民见海子这般行事,都有些羞愧,再反对也未免太不近人情,只是说到,“别怪做叔叔的没有提醒你,你爸这事是村里的责任,村里炸农民的井,倒现在一句话都没有!你千万不要糊涂,等你爸爸入土了,你再想闹,那些人是不会管了!”
海子比他们更想得到一个说法,但是他更不想被他们利用。
海子劝妥这些人,回头去找文大爷了。
文大爷被海子推倒在地,整个下午几乎都不能走路。韩庆宇也没有回家。
海子后悔不已,慌忙给他爷爷道了歉。海子告诉他们他的想法是,明天最好让刘建兵过来谈一谈。同时海子一再保证,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了。
文大爷的不安也终于落下了地。韩庆宇赶紧给刘建兵打了个电话,让他明天过来。
交代完海子又匆匆忙忙回到家,虽然客人们这会都吃完了饭,但是家里还有一堆事了。家里的有一处的灯不亮,海子正在忙着修理。海子他妈突然对海子说要跟他谈一谈他爸爸的事。
海子不知道他妈妈要告诉他什么事,诧异地跟着他妈妈上了楼。
“今天下午你提着刀去刘建兵家了?”
“嗯!”海子听她这么问只以为自己下午的鲁莽行为让他妈担心了。
“有件事我早应该和你说的,唉!”海子他妈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眼角又流出了眼泪。
海子更觉得奇怪了。
“我感觉是你爸爸是自己不想活了!”
海子听得是如五雷轰顶,怔怔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爸爸那么爱这个家,怎么会是自己不想活了?”海子是怎么也不会相信。
“从他脚受伤之后,他一直就是怪怪的,我当时没有察觉,现在看来已经是早有征兆呢!”
“哪里奇怪的?”
“他经常说,自己成了这个家庭的累赘了啊!”海子他妈怔怔的说到,“他还说,他再也不能为这个家庭付出什么了!”
海子听了心里一惊。
“很多时候,他还常常一个人出神。因为地里活忙的很,我也没想过他到底在想什么!这半年来,他脾气也越来越怪异,以前我们很少吵架的,就在他出事前一天,我们还吵了一架!”
“你们吵什么?”海子不安的问到。
“他说他要回江北!然后我们就吵了起来!”
海子他妈的这些话像一口针扎在了海子的心上。海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和你爸爸吵架的,也不应该只一门心思埋在地里和照顾你们身上,不然你爸爸也不会死!我不敢和你们说,怕你们会很我!”
海子这个时候才明白,她妈妈悲伤过度,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才是杀害他爸爸的凶手。她一直深陷于悔恨当中不能自拔。
海子呆呆地坐在她妈身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突然想到,何尝只是妈妈对爸爸的关心不够呢!就是自己,也从没有想过爸爸在想什么。不然这么久,自己竟然没有发现出爸爸的异样!
事情的真相,往往不是看见得这么简单。海子不禁有些后怕,怕他自己也将自己的父亲往死路上推了一把!一个念头像闪电一般划过海子脑际,是不是爸爸太爱他们了,以至于他不惜牺牲自己?
海子胡乱的安慰了她妈妈一番,自己心神不宁的下了楼。这几天海子是不能睡觉的,他得守灵。
海子跪在他爸爸的棺材旁,突然觉得这个世界越来越小,转而这个世界又越来越大,不一会血红的棺材和屋里屋外的人都变得虚无缥缈了!
一个人由生到死,最后只不过换来一口棺材!人生莫过于此吧,最后不过是一场虚无。有多少人记得他来这个世界走过一遭。整整一个晚上,海子都在思索他爸爸生命的意义。得到的答案却让他更加沮丧。
第二天清早,文大爷告诉他,刘建兵来了。
海子来到文大爷家,刘建兵满脸堆笑地看着海子。韩庆宇也在。
昨天的事刘建兵已经知道了,这会他看见海子还有心有余悸。但是海子猩红的眼只是因为彻夜未眠。
“村民在我家我不让我爸下葬,等你给个说法呢,书记!”海子平静地对刘建兵说到。刘建兵还不知道海子心里对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已经发生了变化。只当是海子在要挟他,尴尬的笑了笑,“那是那是,昨天我已经想好了,今天我就会去给村民们一个说法,他们被炸了井,修的时候花了多少钱,村里就多少钱陪给他们!”
“你还需要代表村里,像村民道歉!”海子补充了一句。
“没有其他的呢?”刘建兵显然觉得很意外,他本以为海子即是不找他报仇,也会好好讹他一笔。
“没有了!”
除了海子,没有一个人不觉得意外。最高兴的当然是刘建兵,只以为海子是读书读傻了!
当天中午,刘建兵在海子家向水井被炸得村民道了歉,又承诺给村民赔偿损失。村民虽然还是对村里有些不满,但是书记已经给了说法,也表明了态度,还做了赔偿,也就都不再追究了。炸井风波,居然就此平息了。
刘建兵上了一个一千元的大情,吃了一顿午饭就回去了。当天刘建兵给海子送来两万块钱,说是办葬礼用。
在来吊唁的来客中有一个老人,引起了海子的注意。这个老人看起来有七十多岁了,穿的一件已经辨别不出原来颜色的军大衣,一条帆布裤子满是破洞,一双破解放鞋倒看不出来洞,因为上面沾满了灰。前额的头发已经掉光了,裸露着青灰的头皮。眼睛里浑浊不堪,整个一张脸就鼻子还算正常,但也是红彤彤的。嘴边全是乱胡须,灰白灰白,看上去已经好几年不曾打理过了。
海子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流浪汉,趁着有人办丧事混口饭吃罢了。但是海子一连几天注意到,这个人每天都准时坐在角落里,一到晚上就不知去向。不知为何,尽管海子每天忙忙碌碌,但是每天不自然就会看见他。有时候他们甚至目光接触过,但是只是一刹那,这人的目光就匆匆移向了别处!
这人已经来海子家好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