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后,晏婴的儿子晏圉从柱子上取下了晏婴留给他的遗言,上面写着三十七个字:
“布帛不可穷,穷不可饰;牛马不可穷,穷不可服;士不可穷,穷不可任;国不可穷,穷不可窃也。”(大意为衣着、牲畜、人才和国家都不能太差,不然就无法依靠)
然而,年轻的晏圉没能真正体会父亲真实的含义,他改变了一个父亲至死都不愿更改的方针。
晏圉放弃了父亲一直以来保持中立的立场,选择了与高国两大家族结盟。
田氏家族的崛起让这位年轻人倍感恐惧。
犯错误不仅是晏圉,还有吕杵臼。
公元前490年,齐景公吕杵臼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临终前他下诏驱逐群公子,废掉了太子吕阳生,改立小儿子吕荼为继承人。他还把晏圉和高国两家的宗主高张、国夏叫到了榻前,来了一个临终托孤,让三人尽心辅佐吕荼。
而当初,晏婴是极力反对吕杵臼立吕荼为继承人的。吕荼是吕杵臼宠姬生的儿子,吕杵臼一直很喜欢这个小儿子,以至于不顾自己年纪大,经常趴在地上给小吕荼当牛骑,为此还不小心把自己的门牙给磕掉了。吕杵臼非常想立吕荼做太子,便和其他五位公子一样,指派了大臣辅佐教导吕荼。
在父母的溺爱之下,吕荼小小年纪就染上了恶习,脾气任性、沉迷享乐,而且还看不起自己的哥哥们。晏婴知道这样下去齐国非出乱子不可,便劝谏吕杵臼不能废长立幼,违背宗法制度,更何况吕荼的品行和威望还不如太子吕阳生。同时,晏婴也指出,吕杵臼给自己的五个儿子都指派大臣辅佐,等于是让他们分离树党,给君位的继承造成纷争。
晏婴在世的时候,吕杵臼听从了劝谏,没有废掉太子阳生。然而晏婴去世后不久,吕杵臼就走回了原路。
晏婴一死,许多事情都改变了。
吕杵臼死后,高张、国夏和晏圉三人按照他的遗诏,将吕阳生等四位齐国公子驱逐出境。吕阳生逃亡到了鲁国,娶了三桓领袖季孙肥的妹妹,这事我们在勾践章节里说过。而吕荼则被立为齐国新君,史称安孺子,没有国君的谥号。
吕荼为什么没有得到一个国君的谥号呢?因为他没过多久就被人杀了,凶手就是那位百姓心中的“傻子”——田乞。
吕荼这个人,恶少出身,人品恶劣。要不是父亲溺宠,和高、国、晏三大家族的支持,他根本没有那个资格当上国君。所以,国人中没有几个人待见他,背地里没少啐过他的唾沫。
而吕荼身边的高张和国夏,其实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晏婴去世后,两人获得了吕杵臼的信任,执掌相权,经常代表齐国在许多国际场合露面。国夏还亲自带兵攻打过晋国,武装干涉赵鞅和士家、中行家的内战。现如今,做了托孤大臣,权势炙手可热,二人的尾巴翘得更高了。他们在朝堂之上经常对其他的大夫颐指气使,有谁说话不合他们的意,便要破口大骂,动不动就拿灭你全族的话相威胁。
和这种领导和同事在一起上班,不想打人才怪呢。
想打架?不用怕,有人愿意帮你出头。
这人就是田乞同志。本来,田乞是支持太子吕阳生的,而且他和高国两家是不共戴天的政敌,所以田乞是最想干掉吕荼和高张、国夏的。他知道底下的大夫和国人们都很痛恨这新一届的领导班子,便在暗中积极联络,为发动政变建立了统一战线。
当然,做大事前得做好伪装。阴险是田家人的光荣传统,田乞可谓将其发挥到极致。两面派的做法是驾轻就熟。
在高张和国夏二人面前,田乞做出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朋友、好狗腿的样子,对他们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每次遇到高国二人,都会热情地打招呼;每次上班,田乞都会把马车赶到高国二人的身边,和他们一起去上班;每次上朝,高国二人的提议,总是田乞第一个带头支持的。
而在其他大夫们面前,田乞又做出千年难得一遇的义士、正派人士的样子,对他们极为照顾,做好事不留名,时不时附和着说几句高国二人的坏话。
终于有一天,田乞觉得时机成熟,他便在高国二人面前说:
“底下的那些大夫都很自以为是,他们经常不服从你们的命令。还说你们得到国君的宠信,目中无人,应该把你们除掉。既然他们都在算计你们,你们还不如趁早干掉他们。迟疑不决可是下策。”
高国二人一直来都对田乞无比信任,两人中了田乞的圈套,听信田乞的话准备要屠杀那些反对自己的大夫们。
田乞又到反对高国两家的大夫们那里说:
“高国二人准备发动政变了,他们仗着国君的宠信,想在朝中清除异己,现在都已经谋划好了。我们为什么不先发制人,趁他们还没开始动手,就先动手干掉他们。如果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田乞的一番话让那些大夫们群情激奋,他们立刻发动了自己的人马要讨伐高国二人。
公元前489年农历六月,田乞带着那些反对高国两家的大夫的兵马发动了政变,攻打吕荼所在的公宫。得知消息的高张和国夏这才明白,自己被田乞那个两面派给坑了,他们连忙调动自己的部下,前去增援公宫。
双方的兵马在临淄城的大街上展开了激烈的巷战。由于高国两家得不到国人的支持,他们的部队被田乞等人击败,高张战死,国夏逃亡到了莒国。田乞随即带兵攻入公宫,将吕荼囚禁。原来支持吕荼的晏圉不得不逃亡鲁国。至此,齐国晏氏在晏婴死后十一年便灭亡了。
政变成功了,但是接下来该让谁做国君成为了一个问题摆放在众人的面前。田乞就在这件事上和田家的老盟友鲍氏家族差点翻脸。田乞主张迎立自己一直支持的吕阳生,而鲍氏宗主鲍牧却反对这么做,主张应该让吕荼继续当国君,因为这是先君齐景公的遗愿。
眼看争吵下去不是个办法,弄不好田鲍两家会自相打起来。田乞决定来个暗度陈仓,立刻派人到鲁国把吕阳生带过来,只要吕阳生一到齐国,鲍牧那些人就没有办法再说什么了。
田乞的使者很快赶到了鲁国,催促吕阳生尽快回国。一听说回国有君位可以坐,吕阳生高兴都来不及,立马就动身了。因为走得比较急,他几乎谁都没有带,就连自己在鲁国的老婆——季孙肥的妹妹也没有带上。
吕阳生匆匆忙忙出了城门,却看见自己的亲信——阚止站在了那里等他。阚止,字子我,是当初齐景公分配给吕阳生的辅佐大臣,他一直陪伴在吕阳生的身边。阚止这个人没别的话说,就一个字——忠义。对吕阳生一家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这次,他听说吕阳生要回国,身边却一个亲信都没带,便立马跑到城门口,说吕阳生此去说什么身边也得有个合计的人,要求和吕阳生一起回去。
吕阳生拒绝了阚止,说道:
“此去能不能成功还不知道呢,你还是留在鲁国和吕壬(吕阳生之子吕壬)在一起吧。”
让阚止留在儿子身边后,吕阳生立刻快马加鞭,飞奔到了齐国。到了临淄城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晚上了。田乞事先已经在城里安排了的欢迎队伍,当吕阳生达到的时候,这些人立马便敲锣打鼓,四处大喊:
“太子回来了!”
临淄城的居民们纷纷出门观看,一时间,全城的国人都知道了吕阳生回来了,大家也差不多觉得新一任的国君就是他了。
制造声势,获得国人的认可之后,田乞还不忙着把吕阳生推上宝座。他在宫中摆了一场宴席,请所有的大夫一起来喝酒,唯独没有叫老朋友鲍牧。
酒宴开场了,田乞先和众大夫把酒言欢。等到时候差不多了,田乞让吕阳生出来,坐在最上座,然后对众大夫说:
“这才是我们的新君啊!”
说完,田乞下来带头对吕阳生进行叩拜。众大夫见木已成舟,他们本来也不喜欢吕荼,便顺水推舟,也一同叩拜了吕阳生。
然而,就在这个田乞快要把生米煮成熟饭时候,鲍牧来了。原来有人给鲍牧通风报信,当时鲍牧也在家里喝酒,听说田乞背着他干这事,也不管自己酒喝得头晕,立马就赶过来了。因为喝醉了酒,鲍牧走不快,他就派了自己的族人鲍点先跑,立刻赶到田乞的宴会上去。
鲍点一路快跑,冲进宴会上对田乞喝道:
“立长公子为君是谁的命令?”
听到鲍点的叫喊,田乞吃了一惊,他赶紧耍赖道:
“是你家主公鲍牧的命令。”
鲍点道:
“我家主公没有说过这个命令!”
田乞道:
“你把你的主公叫进来,我与他当面对质。”
鲍点出门把喝醉酒的鲍牧抬了进来。
田乞一见面,不等鲍牧开口,就抢先说道:
“立长公子不是你的命令吗?”
鲍牧大骂道:
“你忘了当初先君给公子荼当牛骑,把牙齿都磕掉了吗?你为什么要背叛先君的遗诏?”
一句话说得田乞满脸羞愧。
吕阳生见田乞下不了台,便走下座位,对鲍牧叩头说:
“鲍大夫是一个按原则办事的人,阳生佩服。如果阳生能成为一国之君,我一定不会失去(指谋害,委婉说法)大夫您的;但如果阳生没有资格成为国君,也希望大夫们不要失去一位公子(指阳生自己)。废也好,立也好,总之不要再为这个国家增添动乱,这是阳生所希望的。这里的一切全凭鲍大夫的意思了。”
阳生的一番话,终于是打消了鲍牧的愤怒。鲍牧心情平静了下来,看见其他大夫都同意了,觉得自己再激烈反对也无济于事了。他便也向吕阳生叩拜说:
“您也是先君的儿子,鲍牧愿支持您。”
吕阳生就此成为了齐国新一任的国君,史称齐悼公。
吕阳生的即位,使得继续囚禁吕荼变得没有了意义。在当年的冬天,吕荼被人带到一处无人知晓的野外,被田乞的党羽秘密杀害了。他的尸体被随意埋葬在了一片草丛之中。
而对于失败的一方,高国两大家族。田乞考虑到两家是姜姓的老牌贵族,不方便赶尽杀绝。他便让高无邳和国书分别继承了两家的宗主之位。高国两家得以延续。
不过也就是苟延残喘罢了。
至于吕阳生和鲍牧之间的事情,也没有到此结束。吕阳生原来口口声声说不会“失去”一位大夫,但他最终还是把鲍牧给“失去”了。
事情的起因源于鲍牧的一次醉酒。那天鲍牧和几个齐国的公子在一起喝酒,酒喝的尽兴了,鲍牧就开始吹牛,他对诸公子说:
“要不要使你们当中哪一个人当上国君啊。”
这话一说出来,就捅了马蜂窝了。没几天,就有人把鲍牧的这句话捅给了吕阳生。吕阳生不动声色,把鲍牧叫来说:
“有人想诬陷你啊。为了避嫌,你还是离开国都到别的地方避一避吧,等寡人把这件事调查清楚了。如果调查出来你是清白的,你就回来官复原职;如果是确有此事,寡人也不为难你,你可以带你一半的家产离开鲁国。”
鲍牧估计这会儿,肠子都要悔青了。见吕阳生的态度如此“友善”,他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他听从吕阳生的安排,去往潞城居住。
然而,当他带着一帮家眷还有不少财宝刚离开城门的时候,吕阳生忽然改变了命令,只允许他先带三分之一的财产走。鲍牧只好留下大部分的财物继续走。走了不多久,吕阳生又下了一个命令,说只允许他带两辆马车。鲍牧只好带着两辆马车到了潞城。没想到,在潞城他一下车就被一群武士给抓了起来。这些武士奉吕阳生的命令,将鲍牧捆了起来重新送回了临淄。吕阳生随即下令将鲍牧处死。
诚信在政治斗争中不过是个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