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岗那天,当班长领着程新与团长见面时,他坐在椅子上,两眼使劲盯了几下:“白面书生!”接着发出了似笑非笑的嘿嘿声。
程新心里缩成了一团,头皮紧紧的,低着头,俨然像个“小木偶”。直到班长拉拉他的后衣角,示意离开时,也没有听清楚他俩都说了些什么,就慌忙向团长敬了礼后,像只从虎口逃出的小羔羊喘息不定,飞速离去。
一天晚上,已近十点钟,程新把团长屋里收拾妥当,铺好被褥后,慢慢关上屋门,准备转身离开。
“小程,回来!”屋里突然传出汪团长的喊声。
程新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是哪里又有了差错?不会呀,屋里东西放置还像往常一样没变;要不就是别人给首长说了什么?”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又重新回到了房间。
汪团长全神贯注地用笔在桌上写着什么,头也未抬,仿佛不知道有人已在身后。好一会儿,他才放下笔,慢慢转过身来,摘掉眼镜放下,先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又尽量拿出轻松的姿态说:“小程,来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顾上给你正经拉过话,今天晚上随便聊聊,行吗?”
看着首长判若两人的表情,程新更是如坠雾中,一团困惑。勉强朝团长笑笑,很正规地回答:“听从首长指示!”
“瞧,你又来了,我说随便点吗?”汪团长端过桌上的水杯轻轻呷了口茶。
他从首长的眼神和话语口气里确实觉得没有别意,才如释重负:“行!不过我如果讲得不对,请团长不要生气。”
“好!这个我听你的。”脸上再次露出了自然的笑容。“小程,听你们班里的同志给我反应,你家庭比较困难,每月只留出买牙膏、肥皂和写信的钱,余下的都要寄回去,是这样的吧?”
“首长,别光听他们的,在部队什么都不缺,狂花钱干啥。”他连忙否认道。
“小程,要做一个诚实的战士。我也反对大手大脚,可把家中的真实情况瞒着首长,这多少有点不太合适吧?”汪团长好像真的生了气,表情一下子又严肃了许多。
程新一下子没有了主意。直言相告吧,又怕让首长分心,影响工作;不吐真情吧,首长生点气事小,自己落下个不诚实的名誉就麻烦了。他反复琢磨也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呆呆地愣在了那里。
“怎么,还不愿意跟我说实话是吧?”
程新现在就好像被堵在死胡同内,出不去,回不来,再也无法回避了。“首长,不是我不愿说,是怕给您添麻烦。去年父亲得了场病,我和哥哥都不在家,确实有些困难。不过,前些日子家里来信告诉我,哥哥已快退伍回家,情况很快会好转的。请首长放心,我保证不会因此而影响工作。”
“这就对了,有什么事及时向组织和领导汇报,以便得到多方面的帮助和支持。只有这样,才能放下思想包袱,更好地干好工作。”团长对程新能把实话倒出来,立刻又显得高兴起来。
聊过一阵后,汪团长又转移了话题:“小程,当警卫员觉得习惯不习惯?”
“不太习惯!”他未加思索就脱口而出。
“为什么?”
“因为整天感到精神太压抑。”
“那咱们就放松放松。我问你,对部队的情况熟悉了没有?”
“熟悉了!”
“你说说,怎么这么快就熟悉了,有什么窍门吗?”
“很简单,首长心里装着部队,我心里装着首长。”
汪团长心里暗想,好厉害的小鬼,竟给我耍起了弯弯绕,不难为他一下,未免有点太傲气了。
“小程,咱说句闲话,我提个问题:如果你手里拿着枪,突然碰见一只老虎在追赶一只小山羊,你开枪打哪一个?”
程新早已察觉到团长有意识地在考验自己,脑子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飞快地想着如何应答为好。稍顷,他以非常坚定的口气答道:“我开枪打山羊!”
“为什么?为什么?”汪团长已有点急不可奈。
“因为山羊迟早是老虎的猎物,救完一时,救不了它一生。再者以强凌弱,弱肉强食正是动物界的规律。”
“那么,老虎如扑到你跟前,要张口吃掉你,怎么办?”团长冷不防将“战火”引到了程新身上。
他摘下军帽,用手挠挠头皮,冲着首长莞尔一笑:“那我就对老虎说,请你现在别吃,因我还太瘦,等长肥了你再享用不迟。”
话刚说完,团长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也顾不得身份和尊严,双手扳起程新的头,破例地仰脖大笑起来,使屋里的轻松气氛迅即推向了极致,程新也跟着融入了这种开心愉悦的氛围中。
通往青山村的土道上,程义穿戴着摘去领章、帽徽的军帽、军装,背着行李急步行走着。由于受部队突发事件的影响,老兵复员工作一直推迟到今年的三月份。年前就接到家中和弟弟的信,知道程新已经参军,只剩下爹娘二位老人,他这个头大子一直感到沉甸甸地放心不下。一块复员的同乡们都要在县城玩两天,他却没有那份闲情逸志,紧着坐车就赶了回来。三年的部队生活,使程义个子长高了许多,也胖了不少。稍白的长脸盘上透着精神气,也蕴含着一种成熟感。走起路来还是一副标准的军人姿态,由于心急,头上已浸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天,程福贵到生产队给牲口切草去了,只有老伴一人在家。自打程新当兵走后,她就不明不白地感到身上不大好受,医生检查过几次,也没查出啥大病。过年了,别人的家里男来女往,热闹非常,自己家里却冷冷静静,过节的味道十分淡薄。大队组织人们敲锣打鼓送来了对联、慰问信,热闹了一阵子就又恢复了正常。闺女年前年后来过几次,但毕竟不能久留。初一,她强打精神支撑了一天,此后,大多数时间都在炕上躺着。短短两三个月的工夫,人就显得苍老了许多。
“年前程义来信说要回来,咋到了二月还不见人影?”她心里念叨着,起身准备坐锅做晌午饭。
“爹、娘!在家吗?”程义站在院里连叫两声,未听到应答。心想可能二老都不在家。
听见叫声,她愣了一下,觉得声音有些耳熟,才慢慢撩起门帘走了出来。
“娘!我是程义啊!”
“程义……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说着,身上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噔、噔地几乎是跑下了台阶,来到儿子面前,边伸手接程义肩上的背包,眼泪就不由地滴落下来。
下午,听说程义复员回来,亲戚、乡邻都先后礼节性地来家进行了看望,家里出现了少有的热闹,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钟,才送走最后一拨人。
“程义,你这一回来,我和你娘也就有个指望了。自从新子走后,你娘的精神就没有好过,整天病病歪歪,总叫人揪心。”程福贵把烟灰在鞋底上磕磕,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和程新都不在家,让爹娘吃了不少的苦。”
“老大,你在部队呆了三年,听说当兵的可受罪了,新子能顶得住吗?”程新娘过去总喊程义老大。眼下,一个回到了身边,又开始惦记起另一个来。
“开始到部队是苦点,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从程新的信中看,他在部队还行,就是常常放心不下你们。”
“程义,为了让新子安心干好工作,咱赶紧给他写封信吧。”
“行!那现在就写吧?家里有信封、信纸吗?”程义理解老人焦急的心情。
“有、有,自从你当兵后,家里就没断过这些东西。”娘赶紧下地从柜里取出了信纸、信封。在爹娘的口授下,程义连夜给程新写了一封家书。
新子:见信如见爹娘面。望你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争取新的进步!
我们俩的身体都很好,不缺吃,不愁穿,尽管放心好了。如有啥事,会去信告诉你的。寄来的三十块钱也已收到,以后不要往家邮了,留着你自己用。你哥哥已于今天复员回到了家。他的个子比以前高多了,也胖了。下午和晚上,大队干部,街里乡亲们也都来家看望,特别热闹,爹娘脸上感到非常有光彩。听你哥说,县里还准备给他们安排工作,具体去哪上班,干啥工作,现在还说不清,等以后安置好了再去信告知。
人活着就要应该有个出息,你在首长身边工作,这是一个很好的学习锻炼机会。希望你要用心多从首长身上学些本事,长点见识。平时一定要听领导的话,好好完成首长交给的工作任务,当一个好勤务兵。要注意与其他同志搞好团结,别丢咱农家子弟的好传统。
另外,关于你和军花的婚事,前一段老范又来了一趟,爹娘知道他的心事,实在不忍心摆下去,加上你大海爷爷从中说合,就先订了下来。俺也摸不透你是啥心思,一直没敢给你说。有啥意见,来信时说明。用什么东西吭声就行。
父字
1974年3月18日
程新接到家里的来信,是既高兴又忧愁,同时还有一层纳闷。高兴的是父母身体安康,哥哥又复员回家,心中的牵挂轻松了许多;忧虑的是自己与军花的婚事,毕竟缺乏了解和爱情基础,担心一旦合不来,就会给双方和老人造成极大的伤害。可是父母之命难违,加上范大叔的诚意,大海爷爷的心愿,实在令他难以启齿再说些什么。唉!先凑合着往前推着走吧,这个时候,惹谁生气都不是他能办到的;纳闷的是,自己并没有给家寄钱,咋会收到三十块钱呢?这事能是谁干的呢?是班里的同志?还是同乡、同学?可都没有什么迹象啊!
程新带着满腹狐疑找到班长,急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别着急,我帮你查查看。”闫班长安慰他道。
吃过中午饭,班长把程新单独叫了出去,“小程,我查到了下落。但有一点我先声明,必须答应严格保密。”在确信程新能守口如瓶时,闫班长才说道:“是汪团长让收发室主任寄的钱!”
“团长?!”程新听罢惊得目瞪口呆。稍顷,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团长寻问自己家庭情况的那一幕,泪水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为了不再引起别的麻烦,他只好把这份十分珍贵的关爱深深埋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