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春天终于睁开“睡眼”,姗姗来临了。明媚的阳光、和煦的春风把杨柳枝头染上一层新绿。营房北面的果园里,苹果、梨、桃树争相开着鲜艳的花瓣,招引来忙碌的蜜蜂和彩蝶。阵阵花香飘来,直往鼻孔里钻。山顶上的长城像经过水洗般一样,更加清新雄伟。
程新和战友们精神抖擞地翻飞在单双杠上;手枪绳上挂着砖头,练臂力,练平稳,练击发,虽说胳膊有些酸疼、麻木,但都被部队那蓬勃的青春气息所冲淡,所淹没。
五月初的一天深夜,一阵急促的“小程!小程!”喊声将程新从睡梦中惊醒,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迅速地穿好衣服,几步就冲出了门外。
“何参谋,有什么紧急事?”他借着院内电线杆上的灯光看见司令部的何参谋在窗外来回踱着步子。
“小程,三营十一连的工地出现了大面积塌方,团长要去现场处理,等着出发。”何参谋说完,就和程新一起快步朝机关走去。
由于团里仅有的一辆吉普车送政委到北京开会未回,虽打电话让汽车连派卡车来,汪团长却在屋里来回走动,显得十分焦急。“他妈的,不等了!不等了!我们步行去!”团长不知是着急缘故,还是埋怨车来得慢,愤怒地朝何参谋和程新挥了一下手。三个人在手电光的引导下,急匆匆往三营工地赶去。好在只有三里来路,转过一座不大的山包,二十多分钟就赶到了出事地点。
山洞入口处,姚营长简要报告了塌方情况和处理方案,汪团长狠狠甩下手中的半截“雪茄烟”,“走,到现场看看去!”
塌方处,十一连连长李振会正带领几个战士在排除险情,还有不少人在向洞里紧张地运送着圆木,只见顶部一个三、四平米的黑洞不时向大掉着碎石和泥土。
“你们都往后靠靠,何参谋把手电筒给我!”团长边命令着,边走到塌方处,用手电照着塌方洞顶仔细察看起来。程新站在首长身后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异常情况。
突然,从团长站立的上方发出了异样响声,程新定睛细瞧,在窟窿的边沿处,几块犬牙交错的碎石缝隙中向下滑落着泥土。他猛然想起在听安全保卫课时,教员曾具体形容过塌方的种种前兆,泥土掉落预示着石块会马上松动脱落,更大的塌方可能随时发生。不敢往下再多想,他用力高喊一声:“快闪开!”随即就象是一支离弦的箭射到团长身边,双手将首长推到一边,与此同时,几块拳头般大小的利石和着泥沙从四米多的高空中狠狠砸在了他的后背上。程新一下子扑倒在地,殷红的鲜血瞬时顺着被划开的衣服浸了出来。
团卫生队的手术室里,刘队长剪开沾在程新身上的血衣服,仔细查看着伤情,每用镊子翻动一下皮肉,就是一阵钻心地疼痛。程新紧咬牙关,汗珠从额头纷纷流在枕头上。
“还好,只是划开两道口子,没有伤到骨头。赶紧准备,进行缝合!”刘队长向围在旁边的医护人员吩咐道。
缝完、包扎好伤口,已是深夜两点多钟,何参谋奉团长指示来对程新进行了一番安慰后,就又返回了工地。
病房内,值班护士给程新打过针,服完药,并嘱咐同室病人多加注意,有什么情况及时报告。程新俯卧在床上,背部一阵阵火辣辣的灼疼感,他回想起当时那一幕,心里还惊悸不安,头上浸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真倒霉,第一次跟首长执行任务,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一阵自责感充满了脑子。“不管如何,没有伤着首长,如果团长受了伤,我又该咋交待呀?”想到这一层,他又反倒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
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精神的支撑,程新觉得伤口的痛感逐渐减轻,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并开始做起了梦。艳阳高照,春暖花开的季节,他穿着崭新的军装回到了父母身边。爹还像过去那样滋滋啦啦地抽着旱烟袋,娘还是往常的样子在炕边上坐着。他像久别的游子一样,扑在娘的怀里,流着甜甜的泪水。娘摸着他军帽上的红五星,手微微颤抖着,一句话也不说。爹把烟锅在鞋底上磕磕,冲他只是一个劲的微笑,急得他大声问道:“你们咋不说话呀?”待他伸手要去摇时,爹娘却突然不见了。猛一惊醒,原来是在梦中。望望窗外,天已微明,看着其它床上的三人,都还在熟睡着。他想翻个身,却触动了背上的伤口,隐隐的疼痛又开始袭击起他的神经。
卫生队在一个北山坡上,周围既不挨村,也远离部队营房,环境倒是特别的安静。一前一后两排病房,程新就住在前排的三号病房内。从开着的窗户、门口处就可看见远处的山峰、河流和近处的公路、车辆、行人,视野的开阔减少了离开火热生活后的苦闷感。
吃过早饭,程新斜靠在被子上,同其他病号开始了聊天。
左边床上的一位老兵,姓关,刚拉了“包皮”,满口湖北腔。程新弄不懂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包皮”割掉,那不是自找罪受吗?
湖北老兵告诉他:“小同志,你还小不懂得,我要准备回家结婚喽,不拉掉包皮,要影响夫妻生活哟。你如果也是包皮的话,到时候也得拉掉!”随着他的特别的腔调,同室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右边床上是一位又黑又瘦十分邋遢的农村老汉,严重的支气管哮喘把他折磨得苦不堪言。经过一番艰难的对话,程新知道了他叫周玉顺,就是离自己连队不远处吴坊营村的,已经六十三岁,三七年参加的八路军,在新保安战役中挂了彩,大腿上被炮弹皮刮走一大块,小腿也被炸断,至今还靠着拐杖支撑才能行走。老伴早已病故,一个女儿也远嫁到二十多里外的暖泉。因老人的不凡身世和光荣经历令程新既敬佩又同情。
对面床上是木工连的战士小陈,河南南召人,得了胃溃疡,年年都要住两回院,他自诩为“老病号。”
程新伤口稍好点后,除了写些日记和感想外,就与三个病友天南海北地闲聊一气,有时就让周玉顺老人给讲讲打鬼子、打老蒋的事,把病房里的气氛搞得非常活跃。他还经常从队部借来报纸,读些文章给大伙听,并主动承担了为周大爷打饭,扶老人上厕所等活计。
“小程,你真是个好小伙,从你身上我又看到了当年八路军的好传统,好作风。与你在一起,我老汉仿佛又年轻了不少。”周玉顺咧开只有几颗黑牙的嘴巴笑着说。
“团领导们真有眼力,挑你小子当警卫员。”湖北老关坐在床上,冲着程新直伸大拇指。
“就是!就是!”老病号也随声附和着。
“你们都别捧我了,比起你们我还差得远。我这个新兵蛋子能干点啥?”他既是谦逊又带点玩笑说。
七天伤口就拆了线,程新软磨硬缠地向刘队长要求出院,勉强留了一天后,就只好给他办了出院手续。
“程新,等我结婚回来,一定请你吃喜糖,吃喜酒。”老湖北扒叉着两腿拍拍他的肩膀说。
“小程,以后要钉箱子找我啊!”老病号边帮助收拾行李边说。
周老汉更是依依不舍,紧紧拉住他的手,一个劲地说:“好人哪!好人哪!”
程新与三个人分别握过手,背上挎包,提起装在网兜里的生活用具,临出门时,又冲着他们说:“我会常来看你们的。”
回到连队不久,团里给他特意记了“三等功”。
这几天,军花因“病”没有再去医院上班,把自己关在北屋里生起了闷气。她躺在床上,用被单蒙住头,晌午了,娘连叫几遍让她吃饭,极不耐烦地扔出一句:“不饿的慌,烦死了!”
“这孩子,生点小病就不吃饭。”娘摇摇头,只好和老伴端起了饭碗。
军花的病别人弄不清楚,只有她自己知道。“自从与程新确定了恋爱关系,三四个月了,没有接到过一封他单独写给自己的信。每次都照样写给爹的,从未提起过她俩的事,不知他的葫芦里装的是啥药。如果不同意就挑明了说,我范军花决不会粘上你。要是同意这门亲事,就该写信互相多谈谈。别的年轻人只要订了婚,一块看戏、看电影、赶庙会,整天形影不离,热热乎乎那才叫正二八经地搞对象。我俩虽没这样的条件和机会,可通信还是自由的呀!难道他另有所爱?不能明言。可爹总处处夸奖他,好像天底下数他最优秀。再者说,从印象上看,他也不像是那种花心的人啊!”想到此,她猛地撩开被单,爬起来,到床头上的箱子里拿出了程新的照片。
这张相片还是程新到部队以后不久照的,随着第一封给范桂祥大叔的信寄回来。照片上,稍有点皱折的帽子上缀着帽徽,肥大的棉衣把上身衬得有些臃肿。脸上挂着微微笑容,一双眼睛仿佛会与人说话似的。“哼!别臭美,你要看不起我,我还看不上你呢。”军花狠狠地把照片甩到窗台上,可心里却怎么也赶不走程新。她想给爹娘说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给同伴们说又怕笑话,给他主动去信,又不愿落下个“低贱”,一气之下,她又蒙住头,扑在枕头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后,心里觉得好受了点,忽然想起了两个姐姐。姐妹之间无话不谈,“对!找二姐去。”她急忙下床到桌子前,对着镜子擦去脸上的泪痕,草草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又拣起程新的照片,用手绢包起来装进兜里,出门后冲西屋喊道:“娘,我上二姐家去啦!”就匆匆地出了大门。
梅花婆家林家村,与范家村仅有二里路,军花心急腿快,不大工夫就到了二姐家。
“哟,军花来了,你不是病了,还出来乱跑干啥?”正在院里翻晒小孩尿布的梅花冲着进入院门的三妹问道。
“姐,我有事找你。”
她俩前后进到屋里,梅花发现坐在椅子上的妹妹眼圈有些红肿,心里笑笑:“头痛脑热的,也值得掉眼泪。爹娘把她娇惯得也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