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车棚
我想起一件事情。那还是高中的时候。
有一天课间休息,我闷着头,看着一本从书摊租来的漫画。
对面靠窗座位上的陈小路正在对着一个女生说个不停。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很烦。要知道,平时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班上从不惹事。
那天很奇怪,我把书扔在桌上,然后跑到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给我小声点,我在看书。”陈小路看着我,愣了几秒钟,站了起来。
我是个瘦弱的男孩,而陈小路比我高出了半头,身子像一头熊。他用藐视的眼神看着我:“关你什么事。”班上的人都盯着我俩看。陈小路伸出了左手,我知道他要动手了。也许那一拳头就要砸在我的脸上,我想自己应该是躲不了的。
后来,陈小路似乎看到了什么,他的眼神软弱下去,收回了拳头,慢慢坐下。我顺着他的眼睛扭头看了一眼,发现是王老师走了进来。
他是个戴着眼镜的老头子,教数学。老头子是高度近视,摘了眼镜什么也看不见。我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走到了陈小路旁边,我本以为他要骂陈小路了,可他只是像去动物园看动物般把陈小路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就走到了我的旁边。他把我放在桌角的数学课本掀开,下面是一本破破烂烂的《三眼神童》漫画。他得意地望着我,用手指敲着桌子:“下次不许带着这种东西到学校来。”说完便把漫画拿来起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听完那堂课的。
铃声响起,老头从讲台上走下来时不小心摔了一跤,眼镜掉到了地上,玻璃片碎了。他爬了起来,伸着头,看着我们,似乎想看清什么。但他什么也看不到,忽然很诡异地转向黑板,然后一头撞了上去。
放学的时候,我在教室门口等着方雯。我每天都和她一起回家。
她走出教室时没有看我,想默默地从我身边走开。我喊了她一声。
“什么事。”
“你今天不和我一起回家吗。”我觉得自己像是在乞讨。
她说:“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走。”她的表情像是不认识我。
教室里的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我看到陈小路也走出了教室。我看着他,他却不看我,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叼着一根棒棒糖,背着包,下楼梯。他的脚步声特别大,把水泥地震的“啪啪”响。我忽然想起了老头子撞在黑板上的声音。
我对方雯说:“我们最近都是一起回家。”
“以后你一个人走吧。我家搬到城东去了。”
说完,她朝我甜甜地一笑。临别时我问她:“刚才数学课前,那小子都和你说了些什么。”她说:“他从来没有说起你。”
方雯一个人沿着肮脏的墙走下楼梯,从教学楼的中央慢慢走出学校那扇铁栅栏门。我想,自己也是那样每天走出学校,又走进来。
我忽然意识到如果自己没有了那本漫画书,给的押金也拿不回来了。于是我跑回了教室,蹲乐下来,看着地上的那堆玻璃碎片,没有人愿意把他们扫走。
最后走出教室的是平时默默无闻的一个姑娘,她叫小倩。班主任把她安排坐在墙角里。我没有看到她起来回答过问题。不过那天,她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忽然又转身来到了我的身边。
她对我说:“你为什么蹲在那里。”
“我在找我的漫画书。”
她听了我的话,像个麻雀一样笑了起来:“地上只有眼镜碎片,哪儿来什么漫画。”
我站了起来,迷惑地望着小倩。我感觉自己很想哭。
她没有发现我的难过。她满脸欢喜地说:“我们一起回家吧。”
那时的小城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的楼房和汽车。出了校门就能看到那条护城河,河边杨柳依依,一些青砖灰瓦的屋子零星地散布在岸边。远处的寺庙传出黄昏的敲钟声,很多人在河边散步纳凉。我和小倩走在柏油马路上,风吹得我心情好了些,下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从身边擦过。
我那时没有想到,那样的黄昏不会有第二次。
在巷口,她蹲在地上,抬头看着我。
我问她:“你为什么蹲在地上。”
她说:“我累了。”
我望着巷子的那头,对她说:“站起来吧,穿过这条巷子就快到家了。”
她不说话了,低着头望着地上长出的几棵草。
我对她伸出了手,说:“来,我背你过去。”她站了起来,慢慢伏上我的背脊。我感觉背上的她就像只蜗牛,黏黏的。静悄悄的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叫,我背着她,走在里面。背上的她屏住呼吸,一些热气在我的脖子周围缠绕。到巷子的另一头时,她已经快掉下来了。于是我用两只手用力把她往上推了推。
她进了后,我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趴着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两双手酸痛。
第二天一大早,晨读结束的时候,我正在教室里吃着早饭。陈小路忽然出现在门口。他指着我大喊着:“嘿,你小子有本事就出来。”所有的人都听到了,看着我。我慢吞吞地吃下最后一口包子,然后抬着头走出了教室。
做早操的时候,我和小倩逃了,我们准备去车棚里玩。
132.黑衣人
当我还是少年时,总喜欢在柏油马路上用石子画各种屋子。我其它科目都学得很好,唯独不理解数学。既然A是A,B是B,那怎么会有A=C,B=C得到A=B这种混账理论呢?它完全想象不出来,只是人们用来把这个世界固定成模式的符号。这种想法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改变。
我总是在梦里看见上帝向我走来。他是一个用帽檐遮住脸,穿着黑衣的男人。他默默地经过我身边,看也不看我。我从小就不认为上帝是仁慈而博爱的。亚当和夏娃受到了蛇的诱惑而偷吃了禁果,那罪恶的的蛇又是谁创造的,还是上帝。可见上帝本意就是让亚当和夏娃犯下原罪。所以在我的心里和梦里,上帝就是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带着些邪恶的气息。
某个夏天当我坐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一个念头忽然在脑子里产生。我是坐在石头上的我,还是被石头抬起的“他”。
这个看似无趣的问题却始终让我纠结与思考。从那天起,我买了个木头娃娃放在文具盒里,每当父母在家争吵或是自己感觉难受时,就会把它拿在手里,看着它,和它说话,就会舒畅很多。直到两年后,我在某次和父亲的争吵中亲手把它摔碎了。但它进入了我的心里,用来寻求安慰。可怜的安慰。
我的祖父传说家财万贯,拥有一座大的宅院。我没有见过他和那座宅院,因为到了父亲,家里生活只能说过的去。当我第一次出远门去了城市上学后,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有钱人,他们穿的光鲜亮丽,开着汽车。相比之下,父亲和母亲是多么寒酸。在到学校的第二天晚上,我却梦见了没有见过的祖父的宅子。那是一座三层的旧房子,有偌大的花园。屋子里昏暗而空荡。我从三楼慢慢下来,一直走到地下室。地下室的南边墙角摆着桌子,桌子上有个大铁盖。我走过去掀开盖子一看,里面是两颗头骨。
不久之后,我开始厌学,不想上课甚至不想继续在学校待着。但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向父亲提出想法。在一个正常的上午,发生了那件事。那天我和往常一样逃课出来,走在街道上,一个黑衣男人从我身边走过。我当时的感觉就如同被冰冷的水从头浇到脚,寒意刺骨,脚下不知道绊到什么东西,摔倒了,头重重地撞到地上,昏死过去。我被人送到医院,当我醒来时我的父母都在身边,医生说我会有眩晕症。我在那个瞬间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个好机会。所以当我半个月康复出院后,每当父亲提起上学或是重新看书时,我的眩晕症就会复发,甚至是晕倒。到后来父亲再也不敢乱说话。我感觉自己是从自我的束缚中完全解脱了,可以随心所欲地玩着。只是父亲和母亲却找了无数的医生想看好我的病。可他们却丝毫不知道我的病在哪里。某个医生对父亲说我应该出去散散心,于是我就跟着姨妈家出去旅行了一番,自然又是十分高兴。
到家时,我唱着歌准备推门进去,忽然听见屋子里有人在说话。是父亲的声音。他对母亲说:孩子得了这病我们当然得帮他治。可就怕治不好,成了一辈子的病,不能上学工作。我们还在的时候可以照顾他。等我俩都没了,他就没个依靠了。我听了父亲的话,心里悲伤起来。我被现实打击到了,开门走了进去,哀伤的望着已显老态的父亲,哭了。父亲和母亲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不停地安慰我。
后来我开始把自己关在屋里,认真学习那些枯燥无味的书本。其实我的眩晕症并没有完全好,每天总会感觉几次头疼欲裂。但我再没和父亲说起。
日子就如同河流般缓缓远去。我考上了远方城市的大学,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在我二十三岁那年遇到了也许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女人。她在我们恋爱时温柔似水,什么事都听我的,这让我感到万分满足。要知道,我少年时是个内倾的人,习惯了表面听从父母的教诲,习惯了在和朋友交往中处于最低的位置,他们可以嘲笑甚至是戏弄我。我的沉默和顺从会让周围人感到满意。父亲说,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可其实,我真想告诉他,我有多少的叛逆,多少的悲伤与想法都藏在心里。我不愿意对任何人诉说。多少年后,这些话语和心情成为了自己的固执。
她是第一次让我愿意倾诉的人,多少的深夜我在枕边搂着她在她耳边说着我的故事,她总是静静听着,偶尔用她那水灵的眼睛看看我。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十分舒畅,仿佛人生找到了最好的归宿。印象中唯一让我心颤的还是梦,我不知道在和她一起的日子为什么还会做噩梦。它们似乎在我的生命中挥之不去。我连续多少个夜晚都梦见了祖父的那座宅院。我说过我从没有见过,但在梦里它却是那样真实和美丽,显示了家族曾经的富有。院子里开满淡雅的花朵,还有微波荡漾的池塘,里面金鱼来回游着。四周种着高大的树木,我曾爬到它们的树顶枝头,吹着夏日凉爽的风,眺望远方。
我和她都在那座三层的屋子里,那里保留着少年时熟悉的昏暗与诡异,似乎是更加的昏暗了,她或者蜷缩在墙角,或是坐在一楼的在餐桌边。我们不说话,也不吃饭睡觉。通常都是彼此注视,但其实我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脸,甚至影子都在快要完全黑暗的屋子里变的若有若无。某个晚上我又梦见了上帝。他穿着黑衣站在屋子的地下室,而我和她跪在他的面前,双手托着那两颗头骨,嘴角在颤抖着,说着。醒来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虽然否认了上帝的仁爱,但却依然可以相信它。
工作的那段日子,父亲曾来看望过我。他更加老了,额头的皱纹漫过眉角。整个下午,他向我诉说着母亲的专横。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仿佛在发泄着心里的积怨。他不停地说自己是在她的管制下生活,任何细小的失误都会遭到过问,任何超出母亲情绪范围的动作都会被训斥。父亲说,母亲过去不是这样。我可以想象父亲的心情,因为我发现自己所爱的她也有着如此的变化,比母亲来的更加早。她渐渐失去了最初对我的言听计从,变得焦躁而自大,开始想掌控我的言行。我忽然觉得,其实,她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可是,我除了选择沉默和听从,又能怎么办呢。因为我知道,她还是爱我的。就如同母亲爱着父亲一样。时间和生活碎碎不能改变爱本身,改变的只是人的想法和爱的方式。所以,等我耐心听完父亲的唠叨时,只是微微地笑:随她去吧,她只是有些心情不好,忍忍就行。父亲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然后就释然了。少年时每当他们争吵我都会心里默默站在母亲那边,现在也是。
我成年后的另一次感悟来自于和她的一次吵架。那天我把家里的玻璃杯打碎了,她开始训斥我的不小心。在我心里感觉很小的事情在她眼里却是无比放大。我听着她的话语,看着她貌似愤怒的表情,心里有些难受。她看到了我的退让,却还在质问我为什么根本就没有把这个家把她放在心里。我也有些怒了,对她喊道: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从前那个在枕边听我说话的你哪里去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大声和她说话。她显然有些发愣,然后忽然用一种讽刺的语气对我说:你以为那时我听懂你的话了吗。不,完全没听懂。我只是觉得不能打断你的话,不想坏了你的好心情罢了。
我听了她的这句话,仿佛被万箭穿心,立刻失去了神色。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种感觉。同时我的脑子里却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看吧,这就是你的爱人。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会理解你,除了我。所以,有什么都向我诉说吧。让我给你宽慰。
童年的那个木头娃娃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