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旅游
两年前的冬天贝尼想去青海,于是找到了小城里最出名的旅行社。它的名字叫青年社。那天去是在早晨,贝尼刚走到玉风商场门口就感觉有些饿,在街边买了两块钱鸡蛋饼,拿塑料袋装好。一路上贝尼遇见了很多熟人,不断地打着招呼,和他们闲聊。等他走到青年社门口时,那袋鸡蛋饼已经冷了。
青年社的门半掩了,还没有开始营业工作。天特别冷,贝尼本想站在外面先把早饭吃了,但忽然,从门后探出一个秃头男人的脑袋,望着贝尼,露出一排黄牙,笑着说:进来吧。他看着他,问:最近有去青海的旅行团吗。秃头把铁门敞开,热情地把贝尼拉了进去:欢迎光临,我们这里的旅行团每天都有。
刚踏进屋子里,贝尼便闻到了一股寺庙里烧香的气味。正对铁门的墙下是一张办公桌,里面坐着一个姑娘,低头不知道在玩什么。屋子中央用水泥围了个池塘,里面注满了水。贝尼四周望了一圈,除了秃头和姑娘,屋子里沿墙还坐三个人:一个病怏怏的老头,两个靠在一起的男女,看样子是情侣。昏暗的灯光下贝尼看不清他们的脸,感觉如同鬼魂般,眼睛相对,没有言语。
秃头发话了,他对坐着的姑娘说:夏鸥,还不让客人坐,介绍下贝尼们青年社的路线。夏鸥向贝尼详细地说了路线和景点。贝尼安静地听完她的介绍,感到很满意,说:那我就报后天的团。她朝贝尼甜甜地一笑,就要贝尼填表格付钱。贝尼问她:是坐飞机吗。夏鸥忽然扑哧一下笑了,然后说:现在什么时代了?贝尼挠着头问:那怎么去。这句话刚问完,青年社里爆发出了一阵笑声。贝尼心里有些恼怒,但更多的是好奇。
夏鸥看外星人般看着贝尼:真怀疑你是不是现代人。现在旅行早就不用那么多的交通工具了。首先,先帮你打上一针。然后你就往中间那个水池里一跳。等你完全躺在水面的时候,慢慢闭上眼睛。十秒钟后再睁开,就到了我们旅行团的目的地。同样,回来也是这么个程序。贝尼简直是耐着性子听她讲完这段莫名其妙的言论,等她一闭嘴,贝尼脱口而出两个字:胡扯。虽然贝尼的朋友把青年社夸的天花乱坠,但夏鸥的这番话在他来看就像是从精神病患者口中说出来一般。旅游无非坐汽车火车飞机轮船,最玄乎大不了是宇宙飞船。
屋子里,秃头和那三个人都用鄙视的眼神望着贝尼。贝尼忽然觉得这个青年社是个骗子公司,那自己还不如回去吃贝尼的鸡蛋饼。秃子似乎为了让贝尼觉得放心,又把贝尼拉到他身边坐下,露出黄牙:也许兄弟你以前没听说过,没旅行过,但我告诉你这是现实。你看,墙边坐着的那三个人就是刚从青海回来的。不相信你去问问他们。当贝尼转头仔细瞧了坐在墙角的情侣时,才发现自己认识。那男人以前和贝尼在一家报社工作过,曾经一起吃过几次饭。贝尼正想喊他的名字,忽然发现他用表情暗示贝尼不要出声。于是贝尼闭嘴了。
那个病怏怏的老头开口了:小伙子,你落伍了。我就是用这种办法刚从青海回来的。青海可是个好地方。麋鹿拉着雪橇在地上到处跑,如果能再去湖边草原上走走就更好了,一吸气就能感受到带着青草味的空气。老头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精神十足,但说完后就又缩成一团,失去了神采。
贝尼思考了几秒钟,知道这个糟老头嘴里说出来的都是胡话,青海哪里会有麋鹿。贝尼认定这些话都是那个秃头教他的,目的是骗自己上钩。贝尼扭头看着墙角里的那个男人,想看出些什么。男人握着身边女人的手,开口了:对的。我俩度蜜月也是通过青年社去青海玩。根本就用不着火车和飞机。那是很久远的事了。现在只要在手臂上打一针,然后在水塘里待着就能去了,只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全国各地都能去。当然出国是不行的,要签证。
后面他还说了一些话,但贝尼都没记住。因为贝尼忽然发现他边说边用在凳子旁的手偷偷向贝尼比划着什么。他在写字,不停地写。贝尼努力的看,却始终没看懂,最后放弃。他身边的女人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用她有些妩媚的眼睛盯着贝尼。贝尼猜想这一切都是个骗局,这三个人包括同事都是秃头请来做广告诱惑像贝尼这样的游客。在男人讲完后,贝尼什么也不说了,瞪了秃头一眼,赶快往门外走。秃头在后面说,怎么了。贝尼没理他。
眼看就要走出青年社了,夏鸥忽然喊贝尼:你的饼还在桌上呢。贝尼心里一想,也是,虽然白来一趟,总不能连早饭也给浪费了。于是贝尼重新转身准备去拿桌上那袋鸡蛋饼。夏鸥依然笑眯眯地望着贝尼,贝尼觉得被看的有些恍惚。
这时,另一个男人进了青年社的屋子。他大步走到夏鸥面前,望着桌上的鸡蛋饼,皱了皱眉头,说:贝尼准备好了。夏鸥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次性针筒和药水。男人卷起袖子,她很熟练地推了一针。接着,那男人脱了外套,爬上了水池,像电视上的运动员般摆出一个漂亮的姿势,跳进了水里。
池塘里“哗”的一声激起水花,然后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130.迁徙
站在左边的是一个挑着扁担的农村女孩,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裙子,脑袋后面扎着一条乌黑的辫子,双眼充满了无助。那扁担里装的全是红薯,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她下车后凑到站牌前看了半天,然后便把扁担放下,直直地站在那里,看着街道上车来车往,不知道要去哪里。在她右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秃顶男人,他夹着一个公文包,却穿着黑色的运动服和蓝色的球鞋,显得不协调。但你看到他时肯定笑不出来,因为他的眉头紧锁着,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眼睛不安地盯这对面一家商店的玻璃窗。沧桑,是他给人的唯一感觉,仿佛已经年过半百了,未老先衰。两个人就那样站着,各自不说一句话,不只在等待着什么,或者说是不知道该去何方,整整一个早上。
当时间到了中午十一点,雾气早已散去,雨却越下越大,打到地上溅起的雨水甚至弄湿了女孩的衣服。女孩用手摸了摸湿湿的裙摆,眼睛里的茫然忽然变成了无限的焦虑,她忽然转头看着那个男人,用一种羞涩的声音轻轻地问:“叔叔,北河区从这里应该怎么走啊?”男人似乎没有听见,女孩又重问了一遍,男人终于听见了,转头对女孩说:“你要找谁?”“我是从乡下来的,送红薯给我姨妈,她就住在北河区。”
“北河区?你可能找不到她了。”“为什么?”女孩重新挑起了扁担,疑惑地看着男人。男人一副痛苦的样子:“这座城市从昨天晚上开始已经彻底变样了,在一夜之间城市里所有的人都迁徙到了另一座城市,而那座城市的人一夜间都住进了这座城市。城市没有一点的变化,悄无声息,只是现在所有的人对于它来说形式上都成了陌生人。”女孩听着男人梦一般的呓语,心想这个男人是不是疯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只是想去北河区找我阿姨。不知道怎么去。”
男人却不听她的话,他指着对面的商店说:“看对面的玻璃窗里,昨天之前天天坐着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尤物,可现在坐着的却是一个老头,他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因为现在这座城市已经属于他了,而以前的老板娘现在可能正坐在另一个城市的玻璃窗里,依旧卖着她的衣服。这一切的变化对人们来说是丝毫没有察觉的,因为事实上每座城市都是相同的,包括每个微小的细节。所有的城市事实上是彼此的复制。”男人发表了这一短奇怪言论之后顿了顿,总结说:“所以,你就是知道北河区在哪里,也找不到你阿姨了,你看见的只可能是一个陌生人。”
女孩失望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怪物,她知道从他口中是问不出什么了。于是女孩转过头不再理他,继续望着眼前的磅礴大雨发呆。男人站在那里,却好像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着他的喋喋不休:“你不要认为我说的这一切都是假的,其实是真的,看街上那些打着伞匆匆走过的人们,其实昨天他们还不属于这里,但这里和那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就对于你来说吧,今天你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城市对你来说只有现在,却不存在过去与未来。或者可以这样说,你其实也是属于一夜里迁徙过来的陌生人,而你认识的阿姨已经不在了,这是这座城市带给你的唯一可见的改变。”
男人转头看了看女孩,女孩没有一丝理睬他的意思,男人忽然笑了,说:“也许你现在最好的选择是离开这里,重新回到熟悉的乡下。”
女孩听了这句话,瞪了男人一眼,忽然问道:“那你是谁呢,你是从哪里来的。照你的意思,一夜迁徙到这里的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个变化,而城市里原来的人们都已经迁徙到了另一个城市,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你是谁?”男人听了女孩的问题,想了一会儿,得意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他愣在那里,似乎要想明白这件事,许久。但事实上他没有,他一下子似乎着了魔,开始手舞足蹈,连公文包都扔在了地上,十分钟之后,男人忽然冲进了大雨中,一会儿便消失在街的拐角,不见了。
站台上只剩下了那个挑着扁担的女孩了,她似乎对刚才那个奇怪的男人没有任何兴趣,她只是想找到北河区,把红薯送给她的阿姨。她独自站在站牌下面,瞪着雨停。公交车来了一班又一班,人散了一群又一群,只有女孩还傻傻地站着,她没有再去问任何一个陌生人。终于,下午,雨停了,乌云很快散去,阳光照射着湿漉漉的街道,也照在了女孩的身上。街上车水马龙,女孩靠在站牌边晒了一会儿太阳。不管它了,先往前走走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