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枭骑营精锐们虽未发声,但眼中全是疑惑。
戚国设立城卫的城市有十二个:帝都御天、东都定天、华都锦官、玉州首府羽城、昆州首府昆吾、惠州首府禄城、梧州首都夏宜,另有怀远、泠州、夺影、琴城和流芳五城。
御天城卫不仅负责皇城之外的城防,还负责环绕御天的闻贤关、宝瓶关、捷关、麟关、盈关五关的防卫,铜瓯城离捷关最近,属于捷关防地。铜瓯城内全是藩镇兵马,悍勇骄狂,素来看不起城卫,捷关守军鞭长莫及,城内治安极差,械斗不断,好在各个藩镇的统帅均非庸才,下属的各级将领也懂得分寸,并未酿成打乱。而在城内置业的商贩背后都有藩镇统帅支持,不然轻则倾家荡产,重则身首分离。
铜瓯城内势力芜杂,朝廷一直未下决心治理,如今忽然冒出来一个铜瓯城卫,令在场众人都大为惊讶。
慕容朔不动声色道:“丁将军来此有何指教?”
丁朝凤道:“铜瓯城卫负责铜瓯城防及城内治安,我听说有人在争锋楼里械斗,慕容将军,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慕容朔道:“丁将军明鉴。我等来此是为迎接我家主公的贵客,与这位微服前来的钦差高大人有些误会。不过,我们已经把这个误会解开了,不是么?高大人。”
那姓高的老者傲然道:“你说你是铜瓯城卫,可有凭证?”
丁朝凤从腰间摸出一块椭圆形腰牌,在那姓高的老者面前一晃道:“高标,你可识得此牌?”
那姓高的老者已近古稀之年,已经很少被人直呼姓名,如今身为钦差,却被一个晚辈称名道姓,正欲发作,一见那块腰牌,登时眉梢出汗,不敢言语。
天圆地方,戚国兵马的令牌皆是方形,唯独作为皇帝手眼的巡检们持有圆形腰牌。无论手持方形令牌之人品级高低,见到圆形腰牌都要矮上半分。
高标这个钦差的身份是临时的,做完这趟差事,回御天复命之后便只有钦天监博士一个身份;而丁朝凤手持这块腰牌便意味着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与巡检司一般。高标虽然平日多次直言犯上,却颇为明白君臣之道:皇帝容忍他直言是英明,倘若罚他,便会背上阻塞言路的昏君之名。但皇帝的心腹却无此顾虑,何况丁朝凤手中有刀,身后有兵,若是对高标动粗,皇帝不见得会责罚。
玉尘夫人忽然开口道:“丁将军,这位慕容将军在撒谎。”
丁朝凤收回腰牌,目光在玉尘夫人的脸上瞟了一下便飞快移到慕容朔脸上。
“玉尘夫人是名动天下的人物”丁朝凤道:“连一般的王侯富贾都难得见一面。天府原的几位王爷侯爷中能请动夫人北上的,除了昭王殿下,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人有这个面子。”
玉尘夫人叹了口气道:“你这人好没意思。我还以为你要跟慕容将军打上一架呢。既然不打架,还不退开?”
丁朝凤竟然依言侧身让出一条路道:“夫人请!”
玉尘夫人走了两步,转身对赵定方嫣然道:“后会有期啦,小鬼头。”
满屋铁甲利剑剑拔弩张之中,这回眸一笑恰似在钢铁荆棘之中开出一朵娇媚的花朵,温柔之中透着洒脱与倔强,仿若无月之夜在屋中点起一只巨烛,将所有眼睛都吸引了过去。
赵定方起身微笑道:“姐姐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玉尘夫人转身伸出手,在那两个婢女搀扶下仪态万方地步下楼梯。人虽离开,留下满室馨香久久不散。
玉尘夫人身上的香气很奇怪,她在屋内时,并不明显,反倒是她离开之后,香气愈发浓烈。
赵定方扫视一圈,除了慕容朔、丁朝凤和那位身着光明铠饮酒的将军,满屋子的男人都伸着脖子望着二楼的门口,似乎在等玉尘夫人再回来,再次回眸一笑。尤其是钦天监博士高标,将本已松垮的颈部皮肤扯得无比紧绷,恨不能将脑袋从脖颈里拔出来追随玉尘夫人而去。
丁朝凤脖颈上青筋微微暴起,似乎在强忍去看玉尘夫人的冲动。而慕容朔和那位身着光明铠饮酒的青年将军则从容许多。
丁朝凤望着窗外,对慕容朔道:“慕容将军,昭王麾下的霖骑一卫是戚国第一强兵,将军是昭王帐下首屈一指的名将。在下初来此处,很多事都需要将军襄助。”
慕容朔道:“丁将军过谦,铜瓯城是将军辖区,铜瓯城内自然唯将军之命是从。”
丁朝凤躬身向慕容朔施了一礼道:“多谢将军。”
说罢对高标道:“铜瓯城乃武人纵横之地,高大人一介斯文,若是不打出钦差仪仗,难免被兵士冲撞,剩下的路,便由我护送吧。”
丁朝凤口气坚定,不容高标反驳。
“我在楼下等候高大人”丁朝凤道:“待高大人喝完酒,便动身北上。”说罢带着城卫退到楼下。
慕容朔回礼之后并未即刻离开,而是对赵定方道:“这位小兄弟若是有胆色,不妨来我霖骑一卫,长流饮马,黄泉猎鬼,建不世功业。”
赵定方起身施礼道:“还不知昭王营帐所在何处?”
慕容朔笑道:“一路向北。”
赵定方道:“多谢将军指点,后会有期。”
慕容朔点点头,转头对那同样穿明光铠的青年军官道:“宗将军,在下有事在身,礼数不周,请海涵。”
青年军官起身回礼道:“慕容将军客气,请!”
慕容朔道了一声“请”便昂首出门,对高标不但连个招呼也不打,看也不看一眼。
隆隆的马蹄声再次传来,赵定方从窗口望出去,铜瓯城卫整齐地站着道路两侧,六匹纯白的战马拉着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在枭骑营的精锐的簇拥下向北方奔驰而去。
待枭骑营的马蹄声渐渐消逝,高标才起身,悻悻离去。
姓唐的青衫少年狠狠瞪了赵定方一眼也转身离去,而那姓铁的黑甲少年依旧跟赵定方颔首示意才离去。
赵定方坐下来,那伙计又往赵定方面前的酒碗里添满了酒,赵定方举起酒碗,却见那位宗将军已经起身将带上铁盔,提上佩刀,举碗示意。
宗将军道:“在下霖骑军第五卫万夫长宗师通,幸会。”
赵定方道:“在下赤霄山玉霄宗赵定方,幸会。”
赵定方举碗饮酒,再放下酒碗时,偌大的二楼,只剩下他与伙计两人。
伙计抱着酒坛道:“英雄相会,不在沙场而在酒楼,真是可惜。”
赵定方道:“叨扰一句,小哥可否为我讲讲,适才各位英雄是何来历?”
伙计抱着酒坛眉飞色舞道:“那位慕容将军,是昭王帐下第一猛将慕容朔,师从御仙山四天王宫的无碍大师,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火术天才,他腰间那柄长刀名为大阿鼻地狱,号称无物不焚,不到三十的年纪已经是正三品的左将军,枭骑营统领。而那位宗师通将军,是霖骑第五卫统帅小穆王宗若松帐下的第一猛将,枪术无双,号称宗无敌。这二人若是沙场相见,岂非千古传奇?还有这位指挥使丁将军,他本是铁麟卫统帅汉王刘炳业的部下,数次击退南方炎流城的黄金军团的进攻。南北方的名将一日同聚,此处若不是酒楼,而是沙场,该是何等精彩!”
那伙计说的兴起,与说书先生一般无二,一丝大隐于市的高手气息也无。
赵定方喝了一口酒道:“兄台,你说得真是精彩,我想多听听,你不妨坐下说,我请你喝酒。”
伙计皱眉道:“你这客官好不识相,我正说到关键处,被你这么一搅合,全忘掉了,我说到哪里了?”
赵定方笑道:“兄台说到若是慕容将军、宗将军与丁将军在沙场相遇,定然是千古传奇。”
伙计一跺脚道:“可惜呀,他们在我的酒楼里遇到了,还笑眯眯的,连架也不曾打,真是可惜。”
赵定方道:“兄台见识广博,知不知道那位高大人是何来历?”
伙计摇头道:“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多,他是个钦天监的博士。”
“不过”那伙计若有所思道:“他那两个侍卫非同小可。那位刀枪不入的唐将军,所用剑法来自羽林军中并称“铁衣金剑”的金剑将军上官隐,他的剑法嘛,霸道有余,还无法收放自如,不过假以时日,修为当不在上官隐之下。而他刀枪不入的功夫,似乎是种秘术,恕我眼拙,看不出来是哪家的术法。而那位铁将军,所用火术亦是御仙山真传。唔,还有那位白衣的公子,居然身怀命轮这等传说中的神兵利器…..”
伙计提到白衣公子,赵定方不由左右环顾。
刚才人马嘈杂,白衣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赵定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和地上桌椅碗碟的碎片,竟有种说不出的寂寞之感。
英雄,果然要于沙场狭路相逢才算不枉此生么。
“兄台博学多识身手了得”赵定方对那伙计道:“为何甘心囿于这栋酒楼呢?难道,兄台没有英雄之念?”
“我?”那伙计粲然一笑道:“我是个讲故事的人。”
“不必太久,十年之后,我再说起今日这场相会,只要我的编排足够精彩,没有人去关心真假”伙计得意道:“在我的故事里,多少英雄生死皆在我一念之间,我岂非比那些英雄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