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高的老者声色俱厉,黑袍将军身边的尉迟晃一听“钦差”二字,登时矮了半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末将有眼无珠,顶撞钦差,令枭骑营蒙羞,请将军军法责罚。”
“起来吧”黑袍将军笑道:“高大人微服前来,未设钦差仪仗,你又不是巡检司的人,如何看得出来?”
黑袍将军一挥手,黑甲兵士将收起弓箭,动作整齐划一。
尉迟晃则垂着头退出门外。
赵定方仔细看这些兵士的衣甲,虽然都是黑色,却与姓高的老者身边那位少年将军所着甲胄有所不同。少年将军身上的是铁甲,而这些兵士身上着的是轻便的皮甲。
赵定方忖道:昭王麾下的霖骑一卫不是骑兵么,怎地这些人包围此处之前一点声息都没有?
“这一定是一场误会”黑袍将军眼含笑意对姓高的老者道:“我家主公既是圣上的亲弟弟,也是我戚国的肱骨之臣,怎么会豢养乱党呢。高大人微服前来本是清廉之举,绝不是为了挑拨圣上与昭王的关系。末将若有说错的地方,还请高大人指教。”
姓高的老者喉结蠕动两下,恨声道:“孰是孰非,我会向圣上如实禀报。”
黑袍将军一笑置之,回过头对赵定方道:“你是赤霄弟子?”
赵定方看着他的双目,只觉此人双目深若九渊,目光冷若浮冰,言语温润丝毫不减身上的肃杀与威严。
赵定方点头道:“在下赤霄山玉霄宗赵定方。”
黑袍将军眉毛一挑道:“你可是许宗主门下?”
赵定方点点头,没有说话。
黑袍将军颔首道:“是了。赤霄弟子一向重兵法剑术,刑名律令之学一直被束之高阁鲜有人问津。你居然有心去看那些乏味无趣的东西,定然不是赤霄正宗。哈哈,许宗主向来邪狂不羁,你是他的弟子,想不剑走偏锋都难。”
黑袍将军提到许空炎时,眼中寒意消却,叹了口气道:“许宗主一代天骄,可惜……”
姓高的老者在一旁不耐烦道:“慕容将军,你此来是为迎接老夫,还是这黄口小儿?”
黑袍将军道:“我与这位小兄弟萍水相逢,只是,我也并非来迎接高大人。”
“高大人是圣上的使者,末将想迎接,却还不够资格。我家主公已经率大队人马在天府原上恭候大人”黑袍将军道:“我来,是为迎接另一位贵客。”
“在下霖骑第一卫枭骑营统领慕容朔,特来迎接夫人入天府原”黑袍将军走到玉尘夫人的桌前,拱手施礼道:“夫人不远千里而来,辛苦。”
玉尘夫人眼珠一转道:“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慕容朔道:“天府原上最精锐的斥候都在末将的枭骑营,夫人虽然难找,却也并非无迹可寻。夫人记不记得上楼时踩了一个大汉?他是我的部下。”
“我只道踩了块石头,没想到他是块会讲话的牛粪”玉尘夫人道:“为了找我,你一个骑兵统领居然带人步行了一里,倒也难为你了。”
慕容朔道:“末将若是骑马便难逃夫人耳目,为了在此处迎到夫人,我和兄弟们走了两里。”
玉尘夫人嘴角微翘道:“谁叫你来的?”
慕容朔道:“自然是我家主公。”
玉尘夫人道:“可我并非为你家主公而来。你去叫那个人亲自来此处接我,否则我喝完酒便回锦官城。”
慕容朔道:“夫人错怪松陵先生了。先生之能通天彻地,主公一刻也离不开先生教导,故而将先生留在身边。先生十分惦念夫人安危,主公为使先生放心,命末将率枭骑精锐南下迎接夫人。”
“实不相瞒”慕容朔道:“若非先生指点,末将也没有十分把握在此处迎到夫人。”
“这呆子。”
玉尘夫人微翘的嘴角终于露出一抹笑容道:“我走累了,你们步行前来,打算用肩膀抬我入天府原么?”
慕容朔笑道:“我家…..”
慕容朔本欲说“我家主公”,忽然改口道:“先生特意叮嘱末将要让夫人坐的舒服,末将便斗胆将我家主公的马车借了来,就在二里之外,待夫人喝完这壶酒,马车便到了。”
玉尘夫人道:“一个人喝酒很闷的,现在屋里这么多人,一起喝酒,一定热闹。”
倒酒的伙计在一旁提醒道:“夫人,这些人都是海量,若是一起喝,小店的好酒恐怕不够啊。”
玉尘夫人笑道:“我的小兄弟身上有通天玉牒,多少好酒不能买来?”
赵定方听玉尘夫人如此说,当即扯下通天玉牒抛伙计道:“便依家姐之言!”
玉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却并未落入伙计手中。
“行军不得饮酒,是军纪”慕容朔伸出两指夹住玉牒,话已出口,满屋子的持弓背箭的枭骑营兵士又如潮水退去,全部撤到楼下。
慕容朔道:“况且,天府原是霖骑军的地界,铜瓯城有一半已经在天府原里了,夫人要喝酒,末将若是不尽地主之谊定然会被主公责罚,这块玉牌价值连城,小兄弟还是留着吧。”
慕容朔二指一弹,玉牌笔直飞向赵定方。
赵定方伸出右手,五指箕张,将玉牌攥在手心。
原本温和的玉牌已经如刚出炉的铁块般滚烫,赵定方右手有许空炎所传无相门印信,只觉火热,并无刺痛之感。
慕容朔盯着赵定方,赵定方神色从容,丝毫没有痛苦之色。
慕容朔咧嘴笑道:“这位小兄弟身手不错。”
玉尘夫人笑道:“岂止身手,若论酒量我这位弟弟也是一时豪杰。”
慕容朔道:“那便由末将做东,请夫人和这位兄弟喝酒。”
玉尘夫人看了看那姓高的老者,高声道:“这位老先生要不要过来同饮?”
玉尘夫人声音如一柄玉质的利刃,将屋内压抑气氛一下捅破,她说得大方自然,那倨傲骄狂的老者脸上却是一红,胡子抖了抖,开口道:“夫人乃是天人,娇弱冰雪,奈何与这般武人为伍?倘若夫人不弃,不妨与老夫结伴北上。”
那老者说得虽然流利,语速却比刚才快了足足一倍,难掩内心激荡。
老者脸红过耳,险些语无伦次,那个莽撞的青衫少年更是目光游移,有心想看玉尘夫人面容,又有些胆怯,与适才激斗时判若两人。玉尘夫人见状心满意足道:“世人皆谓南方雨多地湿,丝竹绵软,所奏尽是靡靡之音,我此番北上就是为了一睹边塞的金戈铁马,为靡靡之音添上一抹英雄气。不与武人同行,如何见得金戈铁马?小弟,你说是也不是?”
赵定方未料到玉尘夫人忽然有此一问,并未即刻接话,而是走到玉尘夫人身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才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家姐有天人之姿,这位高大人心生倾慕本是人之常情。只是,这位大人为了讨家姐欢喜、与家姐同行便来贬斥诸位将军,恐怕有失君子之风。”
玉尘夫人托着腮望着赵定方道:“你这小鬼头,嘴巴真甜。嗯,若是让你去侍奉那些有钱人家独守空房的夫人、小姐,定然财源滚滚,哎呀,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玉尘夫人话已出口,连慕容朔也闭上嘴巴,不敢接话。
赵定方只觉得好笑,却不知玉尘夫人的言语大悖此世伦常与女德,如此美丽的一个女人居然说出这等癫狂悖逆之语,在场之人听来简直如同飞禽走兽口吐人言般不可思议。
赵定方道:“小弟志在边塞建功,若是侥幸不死,将来定会去锦官城为姐姐捧场。”
玉尘夫人举起酒碗道:“君子一言!”
赵定方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道:“尽在酒里!”
隆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摆在桌子上的酒碗抖个不停。
伙计望着窗外,赞叹道:“霖骑一卫果然是天下强兵,难怪黄泉林里的鬼兵无法逾越雷池。”
慕容朔起身道:“夫人,请!”
门口早有两个身着淡紫色衣衫的婢女等候,亦恭声道:“夫人请!”
玉尘夫人瞟了一眼婢女的衣服,微笑道:“倒会讨我欢心。”
“慢!”
玉尘夫人刚欲动身,却听楼下传来一声暴喝。
紧接着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听响动比枭骑营的人马还多。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还夹杂这开门开窗的声音和弩箭上弦的声音。
慕容朔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只见对面二楼三楼的窗子全部洞开,站满端着弩箭的兵士,楼下亦有两百多名端着弩箭的兵士。
一名身着金漆山纹铁甲的军官快步上楼,身后跟着四名腰悬长刀手持长枪的兵士。
赵定方从窗口望出去,只见外面这些兵士皆着铁甲,只不过制式比羽林卫稍显简陋。最醒目的是这些兵士头盔上的盔缨。羽林卫、霖骑五卫、讨逆卫、彤云卫和铁麟卫兵士均无盔缨,军官的战盔上插黑白两色羽毛,而窗外这些兵士战盔之上皆是一色红缨。
屋内的枭骑营精锐目光全集中在慕容朔身上,慕容朔并未下令准备接战,而是向那位身着金漆山纹甲的军官拱手道:“在下昭王麾下枭骑营统领慕容朔,不知将军所部是哪一路的人马?”
金甲将军回礼道:“在下铜瓯城卫指挥使丁朝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