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城,聚园。
聚园的主人是工正司的工尹雷霄。
工正司本隶属工部,工尹官居四品。神光十年,皇帝下诏,为复兴炎皇之力,工正司另立门户,工尹官升三级,成为与六部尚书平起平坐的正二品高官。
工正司下设甲具、军械、雕璜三监,聚天下能工巧匠。工尹雷霄更是被誉为炎皇之手。
聚园,便是雷霄聚天下园林之灵而造。
朱家邀园、温家嫣园与雷家聚园并称京城三秀,被誉为人间仙境。
朱家邀园位于御天城东北,与紫衣巷毗邻。
紫衣巷并不是一个巷子,是京城中最宽阔的大街之一。
这条大街不但名字小器,街上时常静寂无人。因为街道两侧并非卖货的商铺、买酒的酒坊和卖笑的青楼,而是紫衣大员的宅邸。
朱氏家主朱逢时建邀园于紫衣巷之东,时时邀请雅士游园饮酒。而能受此邀的,正是紫衣巷中的住户。
温家的嫣园和雷家的聚园在御天城西南,两园之间隔着一座青云寺,日日晨钟暮鼓,两园少了些纸碎金迷的俗气,却多了几分无人问津的寂寥。
夕阳挂在青云寺宝塔的飞檐上,整个御天城色如贴金。
青云寺的宝塔建在一座土山上,聚园为土山遮挡,为阴影笼罩。
两个粗布长衫的老人在正在聚园的一处凉亭中对饮,亭外芳草萋萋,虽然青翠可爱,但与一般草地并无二致,丝毫不见炎皇之手的妙处。
一个老人衣着黑色,身形瘦削挺拔,对面的老人身材高大须眉如戟。二人把玩手中的细瓷酒盅,良久才抿上一口,若是易地而处,不在名满天下的聚园,而是在山野之间,别人一定以为两人是把酒对斜阳的老书生与老樵夫。
但此处是皇城而非山野,这两个布衣老人也非书生和樵夫。
黑衣老人是当朝镇国大将军李潜渊,而他对面坐的,正是与镇国将军府势同水火的奉国大将军赢纵。
“裴如晦死了。”
赢纵望着宝塔飞檐上挂着的夕阳低声道。
赢纵身如铁塔声若洪钟,但他讲到裴如晦的名字却如一个衰老的,失去儿子的父亲。
“调入巡检司十日后便死在大晴波山的密林之中。”
李潜渊抿了一口酒,缓缓道:“可有尸首?”
赢纵黯然:“商队被龙族游侠袭击,无一生还,尸体为龙兽撕咬,全部面目全非。”
赢纵说罢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李潜渊为赢纵斟满酒,不疾不徐道:“大晴波山上的游侠和流寇均为劫财,戚国与星源、龙盾两城通商以来,雷家、温家和朱家南下的商队那个没有破财的?整队人把命全丢了的,这还是第一次。财命难两全,朱家的人经商这么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就算朱家的人把钱看得比命重要,裴如晦也不会蠢到为了一个商队送命。”
赢纵举起酒杯,又放下,沉声道:“也许,送他去,就是让他去死的呢。”
“裴如晦十岁起便同见深习武,二人情同父子。”赢纵黯然道:“见深常说,此子心性纯正,雷法天成,如此良材百年难求。”
“陛下如此急着调他入巡检司,大概是他与赢家走得太近了。”赢纵语声沉稳,一字一顿,丝毫没有朝堂上的霸道莽撞,眉宇之间的肃杀之气比雷法卓绝的赢见深尤甚。赢见深眉宇间的肃杀如同一头花斑豹,而赢纵则是一头猛虎。若说朝堂之上的赢纵如一头鲁莽的犀牛,群臣议事便如一串拴在犀牛尾巴上的鞭炮,让他横冲直撞;此时的赢纵,则是一头饱餐之后的猛虎,已经舔净爪牙上的鲜血,看上去悠闲自在,却止不住杀戮的欲望。对猛兽而言,杀戮不仅仅为果腹,也为磨砺爪牙。
李潜渊双眼微眯看着青云寺的宝塔,眼光沉静寒冷却蕴藏巨大的力量,仿佛一柄利剑,手起剑落之间能把挂在宝塔飞檐上的夕阳斩入山中。
“英主如虎,名将如狼。虎御群狼,朝堂上便免不了惊涛骇浪。”李潜渊道:“当今圣上便是一代英主,他需要忠实的家犬相伴,为他看护戚国这个羊群。赢氏、李氏不但执掌幕府,手中重兵在握,圣上看来,我们不是在看护这个羊群而是在窥伺他的宝贝。裴如晦如果成为名将,便只有一条路好走,便是成为圣上的家犬。若是为群狼更添尖牙利齿,不如早些拔去。除了宗氏分支的后裔,有几个人能像宗孝廉那样被圣上信任呢?巡检司插在赤霄山上的楔子并不比御天城里的少,这孩子不是死在与哪个家族走得近,而是太强了。”
李潜渊说得慢,赢纵听得认真。
李潜渊说完后两人沉默片刻,李潜渊问道:“怀远侯家的公子如何?”
赢纵抚着坚硬的虬髯道:“天资不错,可惜戾气太重。若是不收敛性子,我担心他会蹈裴如晦的覆辙。”
李潜渊捋着长髯道:“少年意气,锐利一些又如何?你多大岁数了,比年轻人还暴躁。你那句‘天下公器’抛出来,姬冲听了固然不舒服。但姬冲远在天边,我看第一个不高兴的,必然是圣上。”
赢纵呵呵笑道:“我见不得耳聪目明之人装聋作哑,知道的,我便要说,从不去想该不该说。我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以后恐怕会越活越暴躁,迟早会被圣上踢出垂光殿。”
李潜渊亦笑道:“廷议如烹饪,若是只有肉,味道何其寡淡,吃久了,会腻的。姜桂虽然辛辣,却可以提神醒脑,圣上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圣上春秋正盛,廷议这道菜还要吃上好多年,若是没了姜桂,光是尚书台和羽林卫那班滚刀肉,他怎么吃得下去?”
赢纵哈哈大笑,与李潜渊对饮一杯,放下酒杯道:“姜桂虽然可以调味,但却不是圣上喜爱的主菜。圣上所喜者,还是尚书台的书生。庞相倒是个明白人,势单力薄,他讲一百句话,不及赵恭辅一个眼神有用。”
李潜渊深以为然道:“庞相素与姬氏交好,可惜交好终归是异姓,他不可能姓姬,姬氏也不可能改姓庞,两者终究难以成为一体。”
赢纵继续道:“庞相出身布衣之家,无根无基,虽然在朝中左右逢源,还是差了一口气,能到今天的位置,恐怕是圣上把他拉上去,摆在那里,给天下的书生一个念想。倘若书生都去赤霄习剑,入了两府八镇,谁在垂光殿中帮着圣上说话?”
李潜渊道:“洞察如火,人说当年名震赤霄山的玄雷天尊,不仅雷剑双绝,用兵度势更远在他人之上,今日一席话,足见天尊雄风犹胜当年。”
赢纵笑道:“你这满口奉承,比那些尚书台那帮满腹经纶的书生讲得还漂亮。”
李潜渊哈哈一笑:“尚书台那书生可不是一般的书生,虽然手中无剑,却可以口蜜腹剑。嘴巴上跟圣上闹闹别扭,谕旨一降,万岁喊得山响。可这么一来,他们有仗义执言的美名。我们这些带剑的若是仗剑直言,便是谋反了。打仗,那帮书生不如我们,讲话,我们却得跟那帮书生好好学学。”
赢纵点头道:“嗯。互市靖北一事,赵恭辅虽然附和庞相,为姬冲开脱,我看他心里想的却是和圣上一样。有尚书台和羽林卫的支持,削藩之事最迟不过三年便会公开”。
讲到此处,赢纵停了一下,语声愈发沉重:“到时若是在垂光殿中唇枪舌剑倒也罢了,若是唇枪舌剑没有结果,御天城外恐怕便要血流成河了。”
李潜渊声音一寒:“若是废了藩镇,让文臣带兵,圣上自然心中安稳,可我戚国的边境便难以安稳了。且不论神族的进攻速度,光是黄泉林中的鬼兵,若是倾巢出动,聚于一线猛攻,御天城便岌岌可危。各镇统帅都是百战之将,若有他们坐镇事情尚有可为,若是换了那般讲话漂亮的书生,恐怕一月之内,鬼兵就会在御天城里吃人。”
赢纵久久不语,慢慢抿了一口酒才道:“北破神族是我戚国的千年大计。人命不过百年,千年何其长。我们都老啦,不知当今的后生,是否可畏。”
“你我虽然年老,却未解甲”李潜渊举起酒盅道:“后生固然可畏,你我却是老当益壮。”
二人一饮而尽。
李潜渊放下酒杯道:“说到后生,我听说今年赤霄春试,主考官是你府上的姬兴。”
李潜渊语尽意犹未尽。
赢纵接口道:“是皇帝钦点的。”
李潜渊站起身,仰望东北方的皇城。
整个御天城都笼罩在一片晦暗之中,只有凌烟阁和凌霄阁的尖顶仍闪着金光。
“山雨欲来”李潜渊的目光如皇城尖顶上的金光,闪烁不定:“姬兴有姬冲和讨逆卫这把伞,能避过多少风雨呢。”
赢纵有满饮一杯,放下酒盅,缓缓道:“雷霆一落,豪雨漫天。姬冲和讨逆卫这把伞,大得过天吗?”
赢纵话音一落,李潜渊眼中的金光熄灭,整个皇城都为晦暗笼罩。
一个身着银灰色长裙的妙龄少女用血色的檀木托盘端着润白如玉的瓷质酒壶,款款走向小亭。
此女长发及腰,浓密如瀑,散落在后背。柳腰袅袅,长发拂动间玉背隐现,那长裙裁剪极为诡异,只有两肩上有极细的布带撑住裙身,整个后背都是裸露的,乌亮的长发正如一块黑色的披肩,莲步轻移,玉光明灭。
庭园之外,一个华服老者背着手,望着长发少女走向那个凉亭,神色宁静慈悲,犹如刚刚把钓上来的鱼重新放入水中,而那长发少女正如一位银色的鲤鱼,轻盈地游进渐渐深沉的夜色。
灰色天穹犹如脱色的油纸伞在戚国上空撑开,西天一线霞光犹如撕裂伞布的闪电,艳丽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