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霄山居云峰高千丈,峰顶片片白云翔集如带,云中高塔隐现。
居云塔不知为何人所造,青砖青瓦,犹如参天之树,有长生攀天之意。
居云峰乃赤霄第一高峰,居云塔乃赤霄第一高塔,也是戚国第一高塔,比御天皇城里的凌烟阁和凌云阁还高出一尺。
依戚国律法,皇城之外的楼阁一律低于凌烟阁和凌云阁,与两阁持平或是高出一点均属僭越。
居云塔为一人居所,绝世出尘的云笈天师。
世人皆知,世上先有云笈天师后有戚国,再后才有戚国皇帝,云笈天师在戚国之前,若无云笈天师便无戚国和戚国皇帝。云笈天师的居所比皇帝的居所高出一尺、一百尺,无论是戚国的百姓还是皇帝,都认为理所当然。
传说居云塔每十年便长高一尺,有朝一日可以直通九天。
有云笈天师在居云塔中坐镇,戚国便会国泰民安。太平盛世,人口便会如烈火燎原般繁衍。当大地上的人族多到无立锥之地时,居云塔刚好长到第一重天的边界。人族便可以在云笈天师的带领下,通过居云塔直登天界,共享长生。
云笈天师是一千八百年前率领人族击败神族的三圣之一,也是唯一存世的圣贤。炎皇与毗陀罗天先后入魔,先后被云笈天师驱逐,生死不明。
云笈天师也是人族中唯一一位寿命突破百年之限的人。云笈天师之外的人族,寿命最长的是戚国的第二个皇帝,神武帝宗尹,活了九十九岁。
关于人族的寿命,有传说人命不过百年,如昙花不过夜,这是神族在创造人族时在人族身上放了一个阀门,百年之限一到,这个阀门便会关闭,生命便会迅速枯竭。也有传说认为人族本可与神族一样长生不死,三次焚天之后,大地之上的气息为焚天之火毒化,人族在毒气中生活,最长只有百年寿命。无论哪一种传说,都认为只有居云塔长成天梯可以突破人族寿命的百年之限,居于日月之境,便有日月之寿。因此,戚国的百姓不仅没有觉得居云塔高度僭越,反觉得它还不够高。
云笈天师的长生之道与神族不同。神族生命,长青如松柏;云笈天师的长生之秘却在转生。云笈天师每百年转生一次,在转生前十八年便要闭关,好将自己的神魂完全转入转生容器之中。正因如此,转生之后的云笈天师并非呱呱坠地的婴孩,而是弱冠少年。
不过,这一切只是传说而已。
居云峰顶是数百丈高的巨石,四壁生满绿苔,陡直如斧劈,光滑又似水磨过的卵石一般。赤霄剑士的御剑飞行之能有千尺之限,高出千尺之人绝无仅有。因此,除了云笈天师本人,几乎没有人到过居云峰上的居云塔,塔中情形和云笈天师的长生之道一样,都是秘密。
神光三十八年,正是云笈天师转世闭关的第十八年。
赵定方一身白衣,腰悬佩剑,左手按在剑柄上,站在鼎湖畔,仰望云中高塔,眉头解锁,目光如电,似要用目光把云雾撕开,到里面一探究竟。
鼎湖之中波光如麟,不时有龙鱼跃出。湖边到处是白衣负剑的少女,将手中的肉干抛进池水,随着龙鱼妖娆的身形从水中跃出,水边时时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赵定方对这些笑声置若罔闻。
赵定方依许空炎所授潜行之术,三日内连探醒心阁、藏锋阁和紫极大殿,知晓赤霄山不少秘密,赵定方对斩铁之术的掌握愈发熟练,似乎达到了许空炎所说的心定如铁之境。
不过,在赤霄山上潜行窥探也给赵定方添了许多疑问。尤其是那个追踪自己的人,究竟是谁,所为何事,使赵定方觉得如芒在背。
洗心亭一别,许空炎便凭空消失了,留给赵定方满腹疑问。赵定方觉得自己便山顶的青色高塔,被云雾缠绕,无法看清。
“赵师兄!”
一个少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赵定方觉得这个声音非常熟悉,转过头去,正看到一身紫衣的赵紫烟站在不远处,有些羞怯地看着自己。一个红衣少女正在赵紫烟背后推她,正是姬红叶。
赵定方走进二人,施礼道:“赵姑娘有何事?”
赵紫烟低头不语,手上捏着一个白色信封。
姬红叶在一旁道:“哎呀,你看他憨憨傻傻的样子还能吃人不成,怕什么?有什么话快说呀。”
赵紫烟头更低了,抬手把信封递到赵定方手里,在赵定方接过信封的瞬间抬头飞快地看了赵定方一眼,眼睛弯弯,正在微笑。只是赵定方从未见过哪个人微笑时脸可以这么红:晚霞虽然绚烂,却不及这一笑娇媚;秋枫虽有风韵,却不及这一笑灵动;雨中海棠似可比拟,可惜雨花多凋零,太哀怨,不似这一笑甜美。
在赵定方经过的二十八年并这个世界中几个月的时光中,这般美妙的笑容尚不曾见,一时竟然看呆了。
旁边的姬红叶曲起手指在信封上弹了一下,道:“师兄,这封信对紫烟好重要的,你一定要好好看。还有,你记得给姓秦的捎句话,今晚三更道昊天台下等我,不然永远都不要见我。”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拉着手走了。
赵定方想起赵紫烟绯红的笑脸,半是欢喜,半是心痛。
这是赵定方第二次听见赵紫烟的声音。
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是在赢见深的醒心阁。
眼前的赵紫烟声音低而细,吐字轻缓如雾湿梨花,只有羞怯一种情绪;醒心阁中的赵紫烟声音婉媚清脆,似嗔似怨,但绝不似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这个身中蛊毒的丞相之女和她背上那幅龙蛇刺青一样,妖异、迷人、危险。
女子忸怩作态,二十八岁的赵定方见过不少。但凡是皆有因由,尤其是忸怩作态的女子,虽不见得有大智慧,但心性机巧灵变,人前一颦一笑皆有所指,不会无的放矢。
赵定方实在想不通赵紫烟为何在自己面前故作羞怯之态,更加猜不出信封中所藏何物。
赵定方心痛之处,并不在赵紫烟在自己面前忸怩作态,而是她在赢见深面前的嗔怨之态令他想起了慕容菱。
那日听明玉公主与慕容菱在洗心亭中的密谈,赵定方知道慕容菱的心上人是皇帝爱将,官居二品的大员。依赵定方的推算,这铁衣将军即便没有五六十岁,四十岁总是有的。慕容菱不过十六七岁,居然喜欢大自己两倍的男人,实在令人心痛。
另一个世界中,古代文士名流须发斑白时身边多是豆蔻年华的红颜知己,不过彼世男尊女卑,“一树梨花压海棠”是常事,不足为奇。
赵定方初到此世时发现这里不但有白云仙鹤,更有女子骑马习剑不让须眉,颇有新世之风,认为此世当与另一个世界的古代有所不同。想不到慕容菱、赵紫烟两个妙龄少女都青睐年龄数倍于自己的男人,而这两个男人无一不是手握权力之人,令人不敢相信这两个男人俘获芳心与权力一点关系也没有。
此时赵定方心中,慕容菱和赵紫烟便如同另一个世界古代诗人笔下那些美丽女子一样,在男人的权柄之下婉转承欢,可爱又可怜。
“赵师兄好福气!”
秦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拍拍赵定方的肩膀道:“居然被右相之女垂青。”
赵定方笑道:“她不过是送封信给我,你哪只眼睛看到她垂青我了?”
秦重脸上微红,嘿嘿笑道:“小弟在一旁观察很久了,赵姑娘看你的眼光与那个…..”
赵定方接口道:“与那个红叶姑娘看你时一样是不是?”
秦重干笑两声,脸上更红。
赵定方笑着拍拍秦重的肩膀道:“你在这里躲了多久了?为何不现身?红叶姑娘对你一片深情,你居然避而不见,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秦重搓搓手道:“师兄有所不知。红叶她,性如烈火……”
赵定方哈哈笑道:“你在御仙山学的不正是驾驭烈火之术么,区区一个女子,有何可怕?”
秦重猛摇头道:“此火非彼火,小弟与此火一窍不通,经常被她烫到。”
赵定方看这个实际比自己小十几岁的朋友心中感慨,当年自己在校园中面对心仪的女生时也是如此。那时自己只是个学生,家势平平,天赋一般。家势平平、天赋一般的学生何其多,芸芸相聚,犹如沙滩,当他遇到那个女孩,她看他的目光并非沙滩上的一粒沙,而一个耀眼的贝壳。那时的自己也如秦重这般脸红心跳,不知所措。可惜当时少不经事,以为命运如同潮汐,总会送来令人心动的相遇,就如同每次潮水都会带来贝壳。年岁渐长,方知有些人有些事可遇而不可求,命运确实总在安排不同的人相遇,如同潮汐会带来不同的贝壳,但是,极少有人幸运到两次以上遇到自己喜欢的一个。如果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些贝壳即使再美丽,和沙子并无不同。
姬红叶虽然泼辣,性情却是通透,两次相遇,赵定方已看出此女秉性纯良,是个敢爱敢恨的好姑娘。赵定方在赤霄山上的两个同窗好友剑术天赋极高,但谈及儿女之情,全都支支吾吾,还不如另一个世界中的同学们来得爽快。大概是受胸中的浩然正气压制,这些天才的心中只有大道和正法吧。
尽管未入上三宗,比起那些整日养浩然正气,出剑快如闪电,爱恨却难出口的正道剑士,爽快的姬红叶倒是更可爱些。
赵定方语重心长道:“听你所言,御仙山的火术精髓在定、守和收,心定、守念、收放自如,否则必会为心火反噬。不过,红叶姑娘虽在你心中,却与你心中之火并不一样。红叶姑娘虽然性如烈火,那只是在嘴巴上,她心底里毕竟是个姑娘。姑娘,大都性情如水。水火之性迥异,治水之道自然也不同于治火之术。对红叶姑娘这汪清水,你就不能靠定、守和收,要放手、疏通。你今晚不妨放手赴昊天台之约,随她性情而去,我保证不会烧死你。”
秦重犹豫了片刻,答非所问道:“师兄不想看看赵姑娘给你写了些什么?要不要小弟回避一下?”
赵定方见他执意不肯,恍然想起秦重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心境自然不可能与自己这个快到而立之年的成年人相同,也不便过分催促,任其自然。
赵定方不再提姬红叶,而是拿着信封大方道:“师兄是堂堂君子,君子坦荡荡,没有什么不可示人的。现在就打开……”
秦重马上两眼放光,凑近了要看。
“莫急”赵定方往后闪了一下,笑道:“师兄想先睹为快。”
赵定方撕开信封,拿出一张折好的素白信笺。
赵定方将信笺展开,入目是遒劲的行楷字体:赵兄如鉴,久闻赵兄剑术无双,小弟不才,期与赵兄切磋技艺。今日日落之前,小弟在松云涧恭候大驾。弟上官雨时再拜顿首。
赵定方把信笺递给秦重,哈哈笑道:“一个女人送我信笺,让我赴一个男人之约,真是有趣。”
秦重接过信笺扫了一眼,面露忧色道:“这个上官雨时,据说是御营那位上官将军的儿子。听红叶讲,上官雨时是神宵宗后起之秀,是同窗之中唯一一个可以使出云翼千重的人。”
赵定方轻松道:“我可以输了招式,但绝不能输了气势。近日许宗主传我高招无数,正好找人试一试身手。你放心,我能打败他老子,也能打败他。这场架,我打定了。”
秦重当即道:“打架……要不要叫上赢师兄和武师兄?”
赵定方道:“不必。师兄我要单刀赴会,给他们看看什么叫英雄气概。”
秦重犹豫了一下,解下佩刀递给赵定方道:“那夜与上官隐将军交手时,师兄曾使出分身剑法击落连珠箭。分身剑法可双手使剑,师兄不妨刀剑并用,总会多些胜算。”
赵定方接过秦重的刀,想起在洗心亭中凌空拔出此刀插入梨树的情形,豪气顿生:“上官雨时何足惧,待师兄以此刀取他项上人头。”
秦重立刻大惊失色道:“同门比剑,点到即止。师兄若是杀了人,会吃官司的。”
赵定方笑道:“你不必担心,师兄给自己壮壮胆而已。今夜你赴红叶之约,也可以先在心里讲几句豪言给自己壮壮胆。”
秦重愣了一下道:“果然有用么?我要讲些什么?”
赵定方沉吟了一下道:“我这么风流倜傥,她一定舍不得杀我。”
秦重惊道:“师兄也认为她可能杀了我?我也有这种担心…..她实在太暴躁了……这可如何是好?不如……小弟为你掠阵,不去见她吧…..”
赵定方心道:刚才送战书的便有姬红叶,看热闹自然也少不了她。当即一口答应秦重。
秦重如释重负道:“多谢师兄救命之恩。”
赵定方心中暗笑:到时如若姬红叶也在场可不要怪我。
赵定方把秦重的佩刀系在右边,应战时以左手拔出。
赵定方双手在刀剑柄上按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居云塔。
日已西斜,居云峰顶上环绕的云岚红如火烧,青色的居云塔穿过火焰般的云彩,如一柄出鞘利剑冲破火海,直刺青天。
神霄之境,这个飘逸神气的世界里还多少秘密和精彩?
赵定方心中道:刀剑在手,纵使再多艰险,我也要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