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高望重、剑术无双的神宵宗主慕容哲夜间试行邪术，所为何事，出于公义还是私心，都存疑问。不过有一点毋庸置疑，那便是慕容哲所为已经触犯了戚国刑律：凡行邪术者，一律枭首示众。
赵定方自藏锋阁返回后，对许空炎所说的正邪之辩有所领悟，翌日马不停蹄，夜探玉枢院。
玉枢院总领赤霄山，既有不世高手，亦必有惊天之秘。
玉枢院设在居云峰阳面的山腰上的紫极大殿中。紫极大殿**奉着昊天十二神将的铁像，只有演武大会之后获玄龙牌和铜虎牌的弟子才有资格入殿瞻仰。平日里紫极大殿殿门紧闭，闲人免进。
由定云峰到紫极大殿要绕过鼎湖和昊天台，再走数里山路。
距离紫极大殿山门一里处便有身着黑色软甲的玉枢院剑士把守。
赵定方绕到大殿背后，藏身于参天古木之上，正在打算如何引开守门的剑士，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喝，守门的剑士纷纷拔剑扑了过去。
赵定方见机不可失，接连跃过几棵古木，自树梢滑下，在院墙上几个起落，落在紫极大殿背面的琉璃瓦上。
赵定方手脚并用，爬到殿顶，俯瞰殿前的广场。
紫极大殿楼宇巍峨，殿前广场却并不大，只可容纳数百人。
此时场上只有百十人，皆是白衣持剑的赤霄弟子，正在练剑。
这百十个赤霄弟子所使的剑法与赤霄山所传的四正剑法类似，却又繁复许多，与许空炎所传的各种剑法也大相径庭，赵定方从未见过这种剑法。
借着灯光，赵定方在殿前练剑的少年中辨认出几个熟悉的脸孔，荣王宗睿、小毅侯宗建阳赫然在列。
众人练了几十招，将长剑收入剑鞘，站定不动，殿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出鞘！”
说话的是火灵剑吕恪。
吕恪一声令下，一百多柄利剑冲天而起。
赵定方细细辨别这些剑发出的声音，每一柄都有龙吟之声，力道与气势都不输松云涧下出剑偷袭时的水火二剑。
赵定方本以为御使飞剑是件非天才不能为的事，同窗几十人，可以御剑自如的，也只有武司辰、赢连横和慕容菱三人。武、赢、慕容三人中，又以武司辰天赋最高。
伏在琉璃瓦上的赵定方第一次见这么多天才聚在一起，每一人的剑法都不在武司辰之下，而这些人招数精妙，远非武司辰所能及。
赵定方伏在殿顶上一动不动，看了一个多时辰，强行将这些人御剑的招式记在心上，直到众人散去。
赵定方飞身落在院墙上，弓着身子疾走几步，轻轻一跃，落在伸到墙边的树枝上。
树枝轻轻一颤，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赵定方心中得意，四下一看，寂寂无人，没有一句称赞，自己摇摇头，借力一跃，落在树顶，然后一棵接着一棵跃过去，直到昊天台附近才从树上跳下。
赵定方双脚刚一落地，数丈外传来一下轻微的波动。
那是一个人猛然止住了呼吸。
适才在树顶上时，赵定方便觉得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如影随形，一直跟在不远处。赵定方以为太紧张，呼吸略为沉重，将自己一人的呼吸听成了两个人。
金铁的共鸣在数丈外传来，赵定方几乎可以看见一个屏住呼吸的人，一手紧紧握住刀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藏身的古木。
杀气涌入刀鞘，如流入海水的鲜血，精钢锻打的刀锋正如嗅到血腥气的海兽，在刀鞘中蠢蠢欲动。
赵定方猛然想起：适才出入紫极大殿时异乎寻常的顺利，自己的运气似乎太好了，每一次都有人在暗中帮忙，引开守卫的剑士。
也许，暗中的人并未为了帮忙，而是另有所图。
不远处的钢刀似乎感受到赵定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在鞘中变得不安分起来。藏在暗处之人感应到自己佩刀的蠢动，急速退开了。
赵定方在树后等了一会儿，待那人走远，才动身去洗心亭。
许空炎一身黑衣，正在亭中饮酒。
见赵定方前来，许空炎将酒壶放入怀中，道：“有何疑问，尽管问来，为师知无不言。”
赵定方问道：“弟子在凌霄阁中查阅律法典籍，发现神族法术进入律令，被称为邪术，是三十年前的事。弟子想再问师父一遍，究竟为何我戚国律法将神族法术定为邪术？”
许空炎笑道：“你问得不错。神族法术成为邪法正是三十年前三法司编修法典时加进去的。陛下认为神族借法术之强奴役人族上万年，三次焚天之战中屠杀人族以千万计，神族乃是无心无道的邪恶一族，邪恶一族所创的法术自然邪恶，神族的邪术必须同神族一起，从人族的国度里消失。因此责成三法司在律法中加入禁习邪术一条。”
许空炎见赵定方欲言又止，又补了一句：“现在刑部尚书杨大人当时还是右侍郎，他曾提出术法如刀剑，并无正邪之分，若有人以法术杀人，当治人之罪，而不是治法术之罪。陛下却说，法术与刀剑不同。提刀拿剑作恶，犹有放下屠刀重新做人的时候；修习神族法术便如生出尖爪利齿，纵使将爪牙折断，人也非人，而是折断爪牙的野兽，再也做不成人。王土之上，岂能使人变野兽。”
赵定方沉吟一下，道：“弟子这三日所见，赤霄山上的九宗之中，便有这样的野兽。”
许空炎饶有兴致道：“你来说说？”
赵定方道：“一头是神宵宗的慕容宗主，弟子见他御水如蛇，又使木剑生花，这两种法术均是律法中所说的邪术。还有一头野兽……”
赵定方没有说下去。
许空炎笑着接口道：“你是说为师么，哈哈。”
赵定方微微一笑，没有出声。
许空炎正色道：“术法天赋犹如三春之花，花开千种，皆是天定，非人力所能改变。若是将此花定为善花，彼花定为恶花，善花可绽放无忧，恶花要折之而后快。若你是恶花，你当如何？”
赵定方脱口而出：“隐忍不发。”
许空炎摇头：“天意要你发，你如何不发？不得不发时，便发在暗处。慕容宗主是一代宗师，身负三种法术天赋，本来是绝世天才。他的御剑天才使他成为一位宗师，可他的另外两种天才却使他成为一头野兽。宗师誉满天下，野兽要被枭首示众。慕容哲只有一个头，只好把野兽关在笼子里，在夜半无人时放出来透透风。”
赵定方想起一事，道：“弟子说漏了一点。慕容宗主似乎不止可以御使水木。”
许空炎有些吃惊道：“哦？”
赵定方道：“慕容宗御木法术有些力不从心，险些被木蛇反噬。弟子见他破去木蛇反噬所用的法术，是御仙山的火术。”
许空炎怔了片刻，缓缓道：“想不到他在古稀之年亦能初窥古神之境的堂奥，难道人力可以扭转天意不成？”
“法术有三境”许空炎道：“三圣之境，天神之境，古神之境。入三圣之境，或御剑或召雷或御使火焰，皆是凡人所能达到的极限；入天神之境，可在三种法术之外别开生面，御使水土草木，达到极致便可移山填海；入古神之境者，天地万物皆可驾驭。不过，自三十年前三法司重修刑律之后，法术三境界便也无从说起了。我原知慕容哲有御使水木之能，想不到他连火术也能参透，真是天才中的天才。”
许空炎感叹完，嘿嘿笑道：“这下他要担心的东西更多了。若是不小心被人看到，即便不掉脑袋，宗主之位断然是保不住的。”
赵定方感慨道：“弟子天性驽钝，素来仰慕天才。想不到，有时候天才也是一种罪。”
许空炎笑道：“你身具斩铁之术天赋，也算天才。天赋如同猛兽，若是调教得法，你便能如虎添翼；若是被它反客为主，你便性命堪忧。你若是想保住脑袋，便要控制好这头野兽。”
赵定方施礼道：“多谢师父教诲。”
许空炎点头道：“你已知心魔来自何处，将其斩断便在一念之间。除去魔障，你自可斩铁如泥。”
赵定方道：“弟子还有两个问题。第一个，弟子今夜见一百多名九宗弟子在紫极大殿习剑，韩迟座下的云门四杰在一旁传授。这些人所用剑法似乎与我赤霄剑法有些渊源，但又不尽相同。师父可曾知此事？”
许空炎笑道：“紫极大殿中所传剑法，才是真正的赤霄山剑法。你们平日所学四正剑法乃是残缺不全的御剑术，好比断章取义的经文，学这种剑术如何能够御使飞剑？”
赵定方不解道：“可弟子同窗之中有人并未在紫极大殿中习剑依然可以御剑…..”
许空炎道：“那便是真正的天才了。你适才在紫极大殿中所见练剑的都是些什么人？”
赵定方道：“以神霄弟子居多。弟子可以叫得上名字来的，只有两个，宗睿和宗建阳。”
许空炎道：“这两个都是什么人？”
赵定方道：“一个是荣王殿下，一个是小毅侯。”
许空炎道：“不错。这是玉枢院与御天城之间的密约。赤霄山不受王法约束，御天城中的权贵子弟可入玉枢院修习真正的御剑之术。”
赵定方低声道：“神族之患尚未根除，多些可以御剑的人守卫疆土不是更好么？”
许空炎冷笑道：“玉枢院主韩迟说，若是神族来犯，云笈天师一人便可退敌。”
赵定方正在琢磨许空炎的话，许空炎接着道：“既然云笈天师一人即可退敌。要那许多御剑之人有何用？居云塔只有一座，万一多出几个云笈天师来，住在哪里？总不能住到御天城的皇宫里吧。”
赵定方不知如何回答，沉默了一会，问道：“弟子的第二个问题是，今夜去紫极大殿太顺利了些，似乎有高人暗中相助。”
许空炎得意笑道：“高人便在你面前，哈哈哈哈。”
赵定方心下释然，笑道：“弟子回来时觉得有人如影随形跟着，吓了一跳。”
许空炎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正色道：“你被跟踪了。我只是将守卫殿门的剑士引开，并未跟着你。能有本事跟踪我的弟子，恐怕是巡检司派出来的高手。”
赵定方道：“弟子非富非贵，巡检司跟踪我有何用？”
许空炎道：“你是我的弟子。”
“有人嫌我活得太久啦”许空炎捋着胡子，走到亭边，怔怔望着夜幕下灰白的梨花，悠然道：“看来，你我师徒的缘分恐怕快到尽头了。天意，真是难测。”
“这三日之内，你所见所闻已令你明辨正邪，你的心性自当定如磐石坚如镔铁。今日便是你出师的日子”，许空炎猛然回头，目光炯炯道：“为师这便以赤霄正宗玄天雷剑试一试，看你以正心邪术是否可以敌得过邪心正法。”
不等赵定方说话，许空炎背后的长剑已经脱鞘飞出，剑身上雷光缠绕，声势惊人。
两人相距不过数尺，剑势之快，赵定方无法闪避。
赵定方左脚向后踏出一步，同时右手伸出做虎爪之形。
许空炎的剑立刻停在赵定方手前一尺处，震颤挣扎，始终未能前进一寸。
许空炎面露笑意，赵定方以为得计，不料许空炎脸色忽地一沉，手印数变，剑诀戟指赵定方胸前暴喝一声：“破！”
缠绕在剑身上的雷光活了一般，脱离长剑，击向赵定方。
赵定方右手撤回，左手出拳，猛然击向长剑。
长剑随着赵定方左手击出剑尖倒转，飞向许空炎。
后发制人，击其必救。
这是赢连横在松云涧应对谢如冰的招数。对两个实力相差悬殊的人来说，实力弱的一方没有胜算，必须以同归于尽的姿态逼强者退步。
可惜，两个人的实力相差得太悬殊了。
许空炎右手一招便接住长剑，赵定方却来不及反应，被雷光当胸击中。
许空炎的雷剑取其浑重去其锋锐，赵定方如同被巨掌拍中，倒飞出去，撞在一棵树上，顿时晕了过去。
许空炎收了剑，走到赵定方身边摇摇头道：“你的邪术还差一点。”他叹了口气，似有无限惋惜：“邪，终究还是未能胜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