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之下,是高耸入云赤霄山
赵定方站在松云涧的一块青石上,左臂曲起,手心向外,紧贴着左肩。他的左手和左肩被一柄利剑贯穿,鲜血顺着剑锋和手掌滴落,打在石头上,如飘落的海棠花瓣。
霞光刺得赵定方睁不开眼睛,但他知道,霞光之下,站着一个身材修长面容冷峻的锦衣少年,正是他把这柄剑插入自己的身体。
此人出剑极快,剑势仅逊于神宵宗主慕容哲。
慕容哲剑势雄浑,能在三尺青锋上凝聚移山之力,剑气霸道可以剪断流水。
此人出剑只取轻灵,疾若清风,赵定方的右手还握着剑柄,他的剑已经飞至眼前。
赵定方伸出左手,以为会可以制住这柄剑,谁知手刚抬起便被剑锋洞穿。
松荫下站着一群少年,大多身着白衣,其中确有两个少女身着红紫裙衫,人群中异常抢眼。
穿红衣的姬红叶已经惊叫出声,姬红叶身边的赵紫烟安静地看着赵定方的鲜血,安静而惬意。
霞光中的锦衣少年上前一步,抱拳道:“多谢师兄成全。”
少年说罢露出一丝笑容,与御营左将军上官隐神似,只是少年的笑容冷上许多,正是上官隐的小儿子上官雨时。
上官雨时笑道:“百善孝为先。师兄偷袭家父得手,使家父蒙羞,我若不与师兄比武,便是逆子。如今师兄败在雨时剑下,而雨时剑术与家父相比不啻天壤,足见家父失手并非技不如人,而是耻于偷袭。师兄中我一剑,助我挽回家父颜面,雨时感激不尽。”
“赵师兄”上官雨时见赵定方闭口不言又上前一步道:“雨时可否取回佩剑?”
“雨时且慢”。
上官雨时身后走出一位白衣玉冠的少年,此人比上官雨时高出半头,语声极有威势,一张脸却生得堪称娇艳,不似须眉,倒与同样白衣玉冠的慕容菱有几分神似。
玉冠少年轻捋长鬓,风仪落落,松荫下立时传来一众少女窃窃私语。
“看来,定方兄并未认输”玉冠少年微笑道:“雨时,还不到收剑的时候。”
“住手!”
一个少女几步抢到众人之前,冷眼看着上官雨时身边的玉冠少年道:“楚灵舟,斗杀人命依律当斩,你唆使上官雨时斗杀他人,与主犯同罪。”
少女白衣玉冠,面若寒霜,正是慕容菱。
楚灵舟捋长鬓的手指停下,微微扬起下颚道:“慕容姑娘,你说的律法是何处律法?”
不等慕容菱答话,楚灵舟的目光变得杀气沉沉,声音也透着阴森威严:“神武帝时便有诰命,赤霄山大小事务悉决于云笈天师与玉枢院,不在戚国律法约束之内。这里只有山规,没有律法。”
慕容菱一时语塞,怔在那里。
楚灵舟向前踱了两步,双手背后,盯着赵定方的眼睛道:“云笈天师曾有法旨,入我赤霄山者,练气习剑是修道,白刃相搏也是修道,殊途同归,有始有终方能得道。定方兄,今日之战还没有结果,你也不想半途而废吧。”
慕容菱跑到赵定方面前,急道:“剑不要拔出来,我去找许宗主。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好吗?”
慕容菱近乎哀求的语气并没有让赵定方感动。
他的所有感官都被疼痛占领了。
烈火灼烧般的疼痛从被贯穿的手掌和肩膀上扩散,迅速遍布全身。
赴约时赵定方嘱咐秦重隐在暗处,一定要完成自己单刀赴会的愿望。
当赵定方看到松云涧的松荫里站着几乎整个神宵宗的弟子,心里竟有一丝得意。
这许多天来从许空炎处学来的武艺,除了被许空炎称为窥天之术的潜行窥探法门,其余武艺都不曾与人交手。尤其是在许空炎消失前两人过的一招,虽然还是被许空炎的雷剑击中,但许空炎也险些被自己的剑伤到,许空炎虽然性情乖僻,武功术法却非浪得虚名,输得并不丢人。
赵定方在松荫里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在场的大部分都是那夜在紫极大殿中修习正宗赤霄剑术的弟子。
赵定方对这些人有种莫名的鄙夷甚至仇视。
是对不公的愤怒,还是对优越的嫉妒?
赵定方分不清楚。
或者两者兼有。
当赵定方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这些在暗处修习正法的少年,忽然想起许空炎反复讲的一句话:“以邪术破正法,何如?”
赵定方心中暗道:今日我便以左道邪术破你的赤霄正法。
上官雨时虽然面相冷峻,但言辞得体彬彬有礼,让人大生好感。赵定方十分厌恶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见到上官雨时与乃父上官隐将军神似,不禁有结交之心。
上官雨时身后的楚灵舟显然是一众神霄弟子的领袖,此人生得过分精致,虽不油滑,却难掩一股阴寒之气。
上官雨时将楚灵舟等一众神霄弟子介绍给赵定方,还点出了人群中的慕容菱、姬红叶、赵紫烟,请在场诸位同窗作证,二人做君子之争。
赵定方本欲以分身剑法与上官雨时周旋,伺机以尚未完全掌握的斩铁之术夺了他的剑,不想他的刀剑还未出鞘,整个人便被上官雨时刺了个对穿。
剑锋穿过手掌和肩膀时赵定方只感觉伤口一阵麻木,并未有疼痛之感。
上官雨时开口讲出比剑的缘由时,伤口开始麻痒。
待楚灵舟讲到“赤霄山中无律法,白刃相博有始有终”,疼痛如一粒火星落到一坛烈酒之中。
剧烈而凶狠的疼痛之后,赵定方听到了身体中金铁的轰鸣。
“较量刚刚开始”。
赵定方轻轻推开错愕的慕容菱,笑道:“胜负还未可知。”
赵定方的右手从剑柄上拿开,五指并拢如刀,手起刀落斩在上官雨时的佩剑上。
赵定方左掌掌心之外尚有近一尺长的剑锋,赵定方的肉掌劈在锐利的剑锋上,如利刀破竹,钢锋立断。
周围众人以为赵定方受此一剑,不死也是个残废,不想他居然出手断剑。
众人惊得瞠目结舌,定睛看着鲜血淋漓的赵定方。
赵定方缓缓把断剑对准面色阴寒的楚灵舟,深吸一口气,暴喝一声,断剑带着鲜血从赵定方的掌心飞出,直射楚灵舟的玉冠。
断剑的去势比上官雨时出剑还要快上一分。
楚灵舟来不及出剑拦截,只得仰头避过势若奔雷的一剑。
断剑贴着楚灵舟的额头飞过,松荫下的众人还来不及反应,断剑已经飞过头顶,钉入众人身后的松树中,两尺多长的剑身全部没入树干。
上官雨时一跺脚,奔到松树前,对着树干上三寸长的一段创口望着里面的断剑,暴跳如雷道:“我的剑!我的剑!”
楚灵舟缓缓抬起头,额上一抹血痕。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的丝帕,缓缓擦掉血迹,露出光洁如玉的皮肤,那张俊美的脸上,阴寒之气更盛。
赵定方才看清,楚灵舟居然避过了这一剑,额头上的血迹,是断剑上的,他的血。
赵定方放下鲜血淋漓的左手,用目光制止欲上前阻拦的慕容菱。
慕容菱从未见过如此森然可怖的目光,仿佛面前这个人不是那个十几年木讷寡言,开口之后痴话连篇的十六岁少年,而是一个活了千百年,杀了千万人的远古恶魔。他看着自己身体流出鲜血仿佛看到金樽之中淌出美酒,他看着对面数十个年轻的头颅仿佛在看一片等待收割的柴草。
神族。
一个散发着寒意的名字从慕容菱心底腾起。
“上官兄,”赵定方缓缓拔出长剑,对松树前暴跳如雷的上官雨时道:“胜负未分,证道未果,要赢我,握紧你的剑。”
赵定方提着剑,大步走向暴怒的上官雨时。
他的每一步都迈得极快,极坚定。他的脚如同高高举起的铁锤,大地如同铁打的砧板,他每一步落在地上,都如锻打刀剑的铁锤猛击在红热的铁条上,埋于泥土之中的金石随着他的脚步轰鸣震动。
唯其心坚如铁石,方可斩断金铁。
看一千本经书,练一千式剑法,听一千个秘密,都难以心坚如铁。
当冰冷的剑锋切开他的皮肤,撕裂他的血肉,割断他的筋脉,他进入前所未有的平静。
烈火一样的疼痛在全身漫延,他却没有燃烧。
他的心坚冷如铁。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能在之前的斗剑中毫发无伤:躲过玉枢院水火二剑的偷袭,因谢、吕二人并不确定他是天神之子,心存犹疑,是犹疑之剑;能拔出上官隐的佩剑,因上官隐并无生死相搏之心,那柄金剑之上杀气全无,是沉睡之剑;能倒转许空炎的剑,因为许空炎有意让他,而击中他的雷光,只有浑重而无锋锐,是纵容之剑。
一次次在剑下毫发无伤,赵定方觉得有刀剑在手自己便可金刚不坏。
当上官雨时的剑刺入手掌,他才发现:人体如此脆弱,人命如此脆弱。
若无铁石之心,难出杀人之剑。
上官雨时在挥毫写下“再拜顿首”的时候,已经有意取赵定方项上人头了。
面对目光森然,步步紧逼的赵定方,赤手空拳的上官雨时有些慌乱,他从身边一个同窗背后夺了一柄剑,紧紧握在手里,似乎忘了自己是个御剑天才。
“赵定方!”
楚灵舟阴寒的声音响起。
这个白衣翩翩的俊美少年走到赵定方面前,头上悬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剑尖正对着赵定方的眉心。
“你毁坏御赐宝剑,大逆不道!”
“山中无王法”赵定方一字一顿道:“只有山规与道。白刃相博即是证道,御赐的宝剑被毁亦是殉道。如果楚兄有意与我证道,你的剑我也会毁掉。”
楚灵舟冷笑一声,双手托起,身后铿锵之声不绝,数十柄长剑纷纷脱鞘飞出,悬于半空,剑尖对准赵定方。
楚灵舟冷笑道:“你毁得完么?”
赵定方的手掌、手臂和肩上的伤口还不断有鲜血流出,那几十柄长剑的剑尖如同毒蛇的眼睛,紧盯着他的伤口。
赵定方将手中的剑插入土地,双手如楚灵舟一般平平托起。
楚灵舟头顶上悬浮的长剑立刻剧烈震颤,发出龙吟之声。
赵定方看着楚灵舟微微扭曲的脸,凛然道:“握紧,你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