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亦是君。国有君王,如天有日月”司马岳道:“戚国唯有宗氏在方能维系今日国土与百姓。若是效仿南方蛮夷,无父无君,纲常混乱,戚国也会城邦林立,一盘散沙。”
“可是司马兄心中这位如同日月的君王,如今却想借司马氏的血,来取赢氏的头颅”赵定方道:“司马兄被捕与姬兴入狱如出一辙,是司马氏灭顶之兆始。司马氏与赢氏是姻亲,赢氏勾结司马氏谋反……宗延德是想以灭司马氏为契机,铲除赢氏。司马氏一族为宗氏鞠躬尽瘁两百代,最终也不过是宗氏手中铲除异己的工具而已,你又何必执着于效忠这种皇帝呢?”
“食君俸禄,忠君之事”司马岳慨然道:“若是异姓王侯与藩镇皆被铲除,陛下励精图治使戚国强盛,借姬氏、刘氏、赢氏、李氏、司马氏的头颅一用,又有何妨?”
赵定方将酒壶放下,道:“这么说,司马兄是不肯随我走了?”
“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司马岳放下酒杯叹道:“赵兄可还记得你我的盟约?若是我的新政奏效,赵兄便放弃改天换地的想法,助我一臂之力。若是我的新政无法施行,我便将新长生会拱手相让,助赵兄成就大事。推行新政,振兴戚国是我生平夙愿。无此心愿,便无司马岳这个人。倘若陛下真如赵兄所说,并非真心实意推行新政,凌云书院也不过是个幌子。那我一腔心血,便尽付东流了。心血流尽,我也与那位谭老前辈一样,与死无异。我纵然跟着赵兄出去,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不如死于王命,倒也留个忠臣之名。”
“罢了”赵定方道:“今夜全当是我一梦罢。”
“赵兄”司马岳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赵定方道:“司马兄尽管说。”
“我这个人很怕疼”司马岳道:“赵兄说陛下想借司马氏的血来砍赢氏的头,我以为很有道理。我是族中第一个被捕的人,陛下将我关在此处,一定是想诱使亲友来救,以期一网打尽。纵然今夜捉不到赵兄,明日、后日还可能捉到荣城、剑星,或是其他人。即便不再有人来救我,巡检司一对我用刑,我一痛,什么都会承认。我死无妨,只是不想经我的口害死亲友。”
赵定方道:“司马兄想借我的剑给自己一个痛快?”
“赵兄的剑杀过神鬼,亦斩过王侯。死在赵兄剑下,我便与神鬼齐名,与王侯同尊”司马岳道:“还有,以赵兄的剑术,我一定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赵定方拔剑道:“司马兄虽有大志,奈何生不逢时,未曾展翅高飞,已然身陷囹圄,令人不胜唏嘘。兄台若有未竟之事,小弟自当全力为兄台办成。”
“我未竟之事,正是赵兄正在做的事”司马岳道:“凌云书院已经打开了布衣入仕之门,世界已经开始改变。我已了无牵挂,只等赵兄以快剑送我一程。”
“赵剑星和赫连荣城都未曾出手救你,只有上官姑娘为救你四处奔走”赵定方道:“上官姑娘对你一片痴心,若知道你一心求死,不知会作何感想。”
“陛下要灭我司马氏,我不死,无论是对剑星、荣城、无虞,还是聆雨,都是个祸患”司马岳看着窗户道:“天就快亮了。天一亮,巡检司的人便会提我到巡检司的诏狱用刑。赵兄,不要再婆婆妈妈了。”
赵定方眼神一寒,甘泉剑上泛出一阵刺骨的杀气。
“等一等”
司马岳忽道:“还有一事。”
“我身上有一块通天玉牒,凭此牌可畅游天下衣食无忧”赵定方道:“我即刻护送司马兄出城,司马兄躲到南方诸邦吧,待时局变后再回来,还可再展宏图。”
“适才赵兄说‘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未免太过惆怅凄凉”司马岳摇头道:“我想痛痛快快地走,赵兄诗才不亚于剑术,不如再做两句豪迈些的诗送我上路如何?”
鉴心大师说的对,赵定方心道:司马兄已然陷入自己罗织的牢笼之中,旁人难以将其救赎。
“我的故乡有大山名为昆仑,世人皆称之为擎天之柱”赵定方道:“司马兄在小弟心中恰如此山,请受小弟一拜。”
赵定方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能使英雄俯首,死亦无憾”司马岳笑道:“赵兄,我还在等你的诗和剑。”
“我自横刀向天笑”
屋中的灯烛骤然熄灭,剑光如月,乍起乍没。
“去留肝胆两昆仑”
红日初升,穿过重重山岭,映在窗上一点金黄。
司马岳的双目似为日光所刺,缓缓闭合,但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
御天城,青云寺。
高大威严的老年僧人正盘膝坐在蒲团上入定,忽地轻轻挥手。蒲团一丈外的条几上立着一排白色蜡烛,烛火橘黄。
条几背后便是窗户。金色的日光正逼退黑暗,潮水般向禅房用来。
老僧挥手看,恰在日光与烛火交汇的刹那。
烛火如被其根斩断的青草,齐齐飞离蜡烛,一闪而灭。
老僧睁开眼,白色的窗纸上映着一个黑色的影子。
“老友”老僧轻声道:“许久不见。”
那个影子似乎听见老僧言语,转身走入房门。
“虎关大师”那个影子一身白色长袍,头上罩着风帽,整张脸庞都隐在黑暗中,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别来无恙。”
男子撩开风帽,露出一张诡异的脸:这张脸本来俊美无匹,面皮却如年久失修的墙皮,不断剥落,又不断重生。剥落的皮肤下,肌肉血管清晰可见。
“春夏秋冬,生死枯荣,天道轮回不爽”虎关道:“毗陀罗枯荣术号称可以跳脱天道轮回,看来不尽如此。”
“一千八百年前你我曾逆转天道”年轻男子道:“今日还请大师助我再逆转一次。”
虎关眉头一皱,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人已经从蒲团上站立起来。
“一千八百年前你与人族皇帝缔结盟约,赤霄山不循王法,你亦永生不得进入人族领地”虎关道:“老衲是这盟约的见证人。”
“我并非不速之客。是当今人族皇帝请我来的。一千八百年前,帮助人族立国的神族之中,只有我未曾跪在人族皇帝的王座之前。人族皇帝无日无夜不在梦想着我跪倒在他们面前,只是摄于我的术法不敢轻举妄动。一千八百年,人族早已忘记我的神威,如今的皇帝已经按捺不住了”
年轻男子露出微笑,嘴角的皮肤筋肉簌簌拓落,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旋即又被新生的筋肉覆盖:“从他派遣的羽林卫使者驰出御天城的一刻,一千八百年前的盟约便失效了。”
“你们的盟约虽然失效,我的使命却从未变过”虎关道:“你若想破坏衍天图,便是我的敌人。”
“大师多虑了,衍天图与人族帝国是我们联手缔造,我怎么会有毁坏之意”年轻人道:“我来,是想请大师帮我一个忙。”
虎关看了一眼那张诡异的脸,道:“你这幅躯壳中了无因之剑,绝对撑不过十年,你若想找新的躯壳,为何不在赤霄弟子中选。”
“我当然要在赤霄弟子中选”年轻人道:“只是毗陀罗天的两个玩具到赤霄山玩耍了一番之后,赤霄山上的弟子便跑光了。我已经有了心仪的人选,此人正在御天城中。”
“你是三圣之中仅存的一位,下了高山,不是天师,也是国师”虎关道:“纵然跪在人族皇帝面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找一个御天城中的赤霄弟子,易如反掌。”
这个形容诡异的年轻人,正是为人族开天辟地的不死圣贤,云笈天师。不过看他此时模样,随时可能死去。
“我已经找到他了”云笈天师道:“不过此人学了一些旁门左道,十分棘手。我以分身下山,法力只够维系这幅躯壳,要将他的元神从躯壳中剥离,还要借助你的七绝摄魂阵。”
虎关道:“老衲的七绝摄魂阵剥离的只是兽魂,青云寺绝不做伤人害命之事。”
“哈哈哈哈哈”云笈天师放肆大笑,震得脸上的皮肤筋肉如雪飘落,瞬间只剩一个白森森的骷髅,那骷髅开口道:“人族在你我面前与禽兽何异?何况,昊天神将要击败神族,终归要以人族术法高手的元神做魂引。神族的双城已经到达黄泉林以北,人神之战很快便会重开,你要守护人族帝国和衍天图,早晚要以七绝摄魂阵伤人害命。又何必如人族一般惺惺作态呢。”
“今日的云笈天师已非昔日的雷云之神”虎关忽然说一个陌生的名字:“越千重,你的术法连维持这幅残躯都很为难,还是不要勉强了。”
“越千重”云笈天师愣了一下,新生的筋肉又将骷髅包裹:“从来都不是雷云之神。神族本该有不死之身的。虎关,我的术法虽然连维持这幅残躯都难,只要我还在,神族便不敢轻易南下。你若不助我得到新的躯壳,人族帝国与你的衍天图便与我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