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玄度又看了一眼剑身上映着双眉斑白,手一挥,甘泉剑归入剑鞘。
“小兄弟”谭玄度对赵定方道:“你说你听过谭峙的名字?可知他的近况?”
“前辈”赵定方恭敬道:“晚辈曾在昭王麾下精锐的枭骑营中听命,与谭兄是同袍。谭兄骁勇善战,精通风雷之术,深得昭王和两位小王爷的器重,如今是枭骑营一个百夫长。”
“啊……百夫长”谭玄度微笑道:“许空炎说,宁为百夫长,不作一书生。他是对的。”
(注:宁为百夫长,胜为一书生,出自唐代杨炯诗作《从军行》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大师”谭玄度对鉴心道:“这三十年来,我每也都做同一个梦,新法推行,人人皆是术法高手,戚国如日中天,四海宾服,百姓安居乐业,我只在山中与友人饮酒论剑,不知有多惬意。这个梦幻,是我心中所想,还是大师所做?”
“谭居士在梦幻之中大功告成之后隐居山林”鉴心道:“可还记得是哪座山?”
“是……”谭玄度道:“御仙山。”
“善哉”鉴心道:“老衲一直想布下僧娑罗结界后,幻术必定声名大噪,到时老衲便在御仙山中新立一派,专授幻术,闲暇时,与友人饮酒论剑,不亦乐乎。谭居士,你在梦幻中的那位友人,其实是老衲。”
“哈哈哈哈哈”谭玄度仰天大笑,无比畅快:“大师年少成名,是御仙山中不世出的高手,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与你较量,交个朋友。只是我以为推行新法是天下事,与你较量是一己私事,一直未能成行。想不到这三十年来,我们每日都在较量。怪哉!快哉!”
“居士不过一番话,便以将这种种放下”鉴心合十垂头道:“可喜可贺,可敬可佩。”
“天地何小,一心何大……”
谭玄度的声音苍茫渺远,似是从天际传来。他面色平和,无恨无怨,无喜无悲。
耀眼的火光自院中腾起,令人不可视物。
这是赵定方第二次见到这种动人心魄的火光,上一次是在赤霄山上,征天塔顶,恩师许空炎化作烈焰与克伽龙王同归于尽。
谭玄度的身形很快消失在火焰之中,火花四散时,只留下一声久久不散的叹息:
“流香千载,一川白发…..”
那些飘飞的火花如同一只只明亮的蝴蝶,附着在鉴心的僧袍和头面上。
待火花熄灭,清风吹过,赵定方面前只有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僧人。
“红颜白骨,生死去来”年轻僧人道:“至密至玄,不灭不度。”
“大师…..”赵定方道:“你是谭老前辈,还是鉴心大师?”
“谭居士不计前嫌,放手而去,得大自在。啃噬贫僧生命的齿轮已然崩解”年轻僧人道:“贫僧鉴心。”
“谭老前辈无憾而去,大师也解开心结”赵定方道:“可喜可贺。”
“贫僧一心所想,无非死于谭居士剑下,不想却得了这幅不死的皮囊”鉴心道:“天意难测,造化弄人。赵居士,你深夜来此,定然不是为了解开我与谭居士的困厄。”
“不错”赵定方道:“晚辈确是来救人,不过,要救的并非大师和谭老前辈。”
“司马家的公子就在后面的僧房之中”鉴心道:“居士尽管去吧。”
赵定方道:“人人解说栖灵寺是戒备森严的大牢,看来也是大师的幻术。”
鉴心道:“谭居士在时,此处便是戒备森严。天下还没有能接住谭居士五剑的人。”
一个青色的影子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倏地奔至鉴心身边,伸出双臂环住鉴心的大腿。正是此物将赵定方引至此处,破了僧娑罗结界。
“麟儿”鉴心对那怪物道:“是你将赵居士引到此处么?”
“多谢大师指点”赵定方抱拳道:“这是大师养来护山的异兽么?”
“异兽?”鉴心摇头道:“这是刚出世的皇子。”
鉴心将那怪物抱起,一手拍拍它的脑袋,道:“也是皇帝意图长生的药引。皇帝还找不到如何吃他才能长生的法子,暂时将他放在这戒备森严之地。”
“你放心好了”鉴心对那怪物道:“老衲是不死之身,不必吃你。你长大了与我做个护寺的山神吧。”
鉴心抱着那名为宗麟的怪物,飘然而去。
夜色未收,彤云掩月。
赵定方一人站在院中,恍如过了一世那么久,直到一滴雨水落在手上才猛然醒悟:还要去就司马岳。
赵定方按着剑柄走进谭玄度走出的那扇门。
那只是一层厢房,穿过屋子还有一个小院,院子四面都是僧房,只有一间中还亮着灯。
赵定方扬声道:“司马兄!”
司马岳的声音从那亮着灯的屋中传出:“赵兄。居然是你。”
赵定方打开房门,未见司马岳人影,却有一股酒香扑鼻而来。
“好酒”赵定方脱口道:“司马兄深陷死牢,居然还有酒兴,真是洒脱。”
司马岳一身白衣,脸上难掩憔悴之色,一双眼睛却反常地炯炯有神。
“这酒是从前屋中谭兄那里讨来”司马岳道:“他说这是去年新酿的青锋酒,想不到醇香绵长,更胜十年陈酿。适才前院中金铁交击,一定是你与谭兄在过招吧。我听无虞和连城讲赵兄武功术法如何超群,这位谭兄能与赵兄打了半个时辰,身手一定不凡。”
赵定方拿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
一道火流自喉咙流下,直达五脏六腑。酒味从喉咙中回到鼻孔和嘴巴里,闻到的是醇香,尝到的竟然是苦涩。
“那位谭兄的术法,胜我十倍”赵定方放下酒壶道:“我连他三剑都接不住。”
“当真?谭兄果然是位人杰”司马岳眉毛一挑,自己也喝了一杯酒,道:“他说他明日便要进城面圣……你猜他面圣所为何事?”
赵定方双眉紧蹙,口中苦涩更甚,苦得险些流出泪来。
“他想劝皇帝推行新法”赵定方道:“废止缉拿‘天神之子’的律法,推行神术,天下人人可以成神。”
“哈哈”司马岳道:“谭兄的志向比我还大。我因进言推行新政被囚禁至此,还有谭兄这样的豪杰前仆后继,戚国焉能不兴?”
赵定方看着神采飞扬的司马岳,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离死只有一步之遥,心中不胜唏嘘:谭玄度是被鉴心罗织的梦境困住,而司马岳,则是被自己罗织的梦境困住了。
“你那位谭兄,刚在我面前化为灰烬了。”
赵定方说完又拿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道:“谭兄在三十年前便死了。司马兄若是还在这里做助宗延德振兴戚国的大梦,死期亦不远。喝光这壶酒,司马兄便与我离开此处。隐姓埋名,不要在过问政事了。”
“我若隐姓埋名,司马岳便死了”司马岳道:“司马岳若是死了,我活着又有何用?我被神武卫擒拿来此,自然是那些老臣在背后捣鬼,陛下要推行新政,还要安抚百官,实不得以。陛下若想继续推行新政,借我的头安抚老臣,我愿双手将头颅奉上。”
赵定方在心中骂了一声“愚昧”,举着酒壶道:“司马兄,你可知这新酿的青锋酒为何比十年陈酿还醇香?”
“酒不醉人人自醉,我与谭兄谈了一个时辰天下事,兴致盎然,难以入睡,才起来饮酒”司马岳道:“我一面饮酒,一面想谭兄口中人人成神的世界,不觉也飘飘欲仙起来……我的酒量不宏,不如叫谭兄来与赵兄对饮,喝个痛快……你刚说他化为灰烬了,是什么意思?”
“他死了”赵定方的话如一柄直利的快刀:“你那位谭兄叫做谭玄度,是三十年前天下第一高手。他一人精通五种秘术,五轮秘剑天下无敌。”
司马岳略有醉意,见赵定方神色肃然,知他并非说笑,当即收起嬉笑之色。
“谭老前辈想劝皇帝宗延德推行新法,强民强国。宗延德却只想跟他学五轮秘剑,得长生之道。谭老前辈不肯,宗延德便命鉴心大师以绝顶幻术无尽无觉僧娑罗结界将谭老前辈囚禁于此。”
赵定方接着道:“谭老前辈这三十年来只有一日记忆,永远活在进城面圣的前一天。而施术的鉴心大师亦被反噬,谭老前辈每在结界中度过一日,鉴心大师便要耗费两日生命。我体内有大悲明王,恰好是破解此结界的关键。适才谭老前辈与鉴心大师已经了却前怨。谭老前辈壮志未酬,撒手人寰,鉴心大师一心求死却得长生。这一切,都是拜宗延德所赐。司马兄,你又何必为这样一个昏君赌上性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