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疾如流水,我自不动如山”谭玄度道:“这个名字还是许空炎取的,怎么,你也听过这个名字。许空炎跟你提过么?”
岂止听过名字,赵定方心道:我与谭峙在箭极原上与鬼兵激战,又一同深入黄泉林探查神族行踪,一起出生入死。
只是那个谭峙脸色黝黑,满是风霜之色,三十岁的人,看上去倒有四十多岁,只有开怀一笑时,才有些年轻人的模样。若是谭峙同在此处,赵定方会以为谭峙是谭玄度的兄长或是父亲。
“世人皆道栖灵寺主持鉴心大师最擅幻术”赵定方道:“谭老前辈,你莫不是鉴心大师做出来的幻象来捉弄我的吧。”
“鉴心大师?”谭玄度奇道:“不是御仙山空性堂首座么?我听说他要来此处做主持,可那是明年的事。现在的主持是根芜大师。”
“谭老前辈”赵定方沉声道:“家师没法做谭峙的师父了。”
谭玄度见赵定方一脸肃穆,疑惑道:“他真的如此小气?”
“两年前,克伽龙王与摩柯迦罗袭击赤霄山”赵定方道:“家师为救赤霄山,与克伽龙王同归于尽了。”
“同归于尽……”谭玄度怔忡道:“两年前……两年前我还曾与他在征天塔下喝酒论剑。克伽龙王、摩柯迦罗只是传说中的鬼使神差,并不存在于世,又怎么会袭击赤霄山呢?”
赵定方看着一脸茫然的谭玄度道:“前辈与家师喝酒论剑,是哪一年?”
“神光…..”谭玄度皱眉,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似是回忆唤起了脑中剧烈的疼痛:“八年。”
“克伽龙王袭击赤霄山是两年前的事,神光三十八年”赵定方道:“如今是神光四十年。前辈口中昨日之事,已是三十年前。”
甘泉剑锵然出鞘。
拔剑的不是赵定方,而是谭玄度。
剑尖再次抵住赵定方咽喉,谭玄度眼中一片杀机:“是了。许空炎知道根芜的大悲风破不了我的五轮秘剑,便找来鉴心。鉴心最擅幻术,你一定是他幻化出来扰我心神的。”
“鉴心”谭玄度深吸一口气,眼中杀机略减,剑尖却不动分毫:“我的五轮秘剑连梦幻都可以斩断,你若不现出本相,莫怪我手下无情。”
“天下间能斩断梦幻的,唯有魇绝之刃大悲明王斩”赵定方道:“大悲明王阴毒霸道,前辈一身正气,大悲明王不会附与你身。五轮秘剑中的火刃乃是大慈明王,前辈的剑,是斩不断梦幻的。”
“大梦不醒之人,永生无梦之人”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虚空中传来:“今日相逢于此,岂非天意?”
院中幻出一个人形,头顶泛光,须眉皆白,一身月白僧衣满是灰尘,似是刚从古墓之中走出。
“梦幻无觉,轮回无尽。此乃无尽无觉僧娑罗(梵语“轮回”)结界”老僧双手合十,对谭玄度道:“老衲三十年前结下僧娑罗咒印布下结界,将居士困顿于此,亦将己身困顿于此。今日终有持无明火者前来,解除你我苦厄。”
“赵居士”那老僧向赵定方合十道:“老衲结印之后本以为许空炎一定会携大悲明王来此破除咒印,想不到许居士虽然行事辣手,却是宅心仁厚,不曾练出大悲明王。老衲这一等便是三十年。”
“三十年……三十年……”
谭玄度口中喃喃,脚下踉跄,退了数步终于站定,举剑齐眉。
月华之下,甘泉剑剑身上的铭文忽然消失不见,剑身光明如镜,镜中人须臾间眉发斑白,有若星霜。
“我说世事如流水,纵一时恶浊,只需疏导得法,总有澄清如镜之时;许空炎却说人心丑恶,譬如山中腐木,非烈火焚烧无以除其衰朽。可是,若以烈火烧之,必定玉石俱焚”谭玄度左手剑诀在剑身上轻轻拂过,铭文复现,赤红如血,谭玄度的的双眼也是一般血红:“人生有百年之限,花甲之寿已属罕见。谭某六岁习剑,二十四岁下山,两山七州难逢敌手,三十岁名满天下,佩剑见君王,本想下一个三十年一展抱负。想不到弹指间,三十年已过,两鬓霜白,一事无成。谭某的剑虽然斩不断梦幻,却可以斩杀罗织梦幻之人。”
甘泉剑上的血色铭文滋滋作响,风火雷霆,蠢蠢欲动,四溢的杀气将谭玄度的头发吹得翻飞不已。
“鉴心大师”谭玄度道:“谭某欲以生平所学与你玉石俱焚,你可有话说?”
“三十年来,老衲每日见居士夜里通宵达旦思索御前问对之语,睡去时胸有成竹、志得意满,却始终走不出这个院子,第二日还是如此,循环往复三十年,每一日皆是老衲犯下的罪孽”鉴心道:“居士不能离开此处,老衲亦不能离开。居士身处结界之中不自知,老衲却如站在一面明镜之前,照见种种苦恨,身心日渐衰朽,求生无路,寻死无门。中甘泉剑者如饮甘泉,居士若能以此剑解脱老衲苦厄,老衲感激不尽。可惜老衲因为一时好胜,夺去居士大好年华三十年,这份罪责,不知如何承担。”
谭玄度咬牙道:“你布下结界困我,只为好胜?”
“幻术乃末节,并非正道。老衲虽以幻术见长,十六岁登空性堂首座时,用的却是火术”鉴心道:“通晓五种秘术者,自三圣以降,居士乃是千年以来第一人。陛下说居士乃千年以来无双士,老衲若能以此印困住居士,此印便是千年以来无双印,幻术亦当在空性堂占一席之地。”
鉴心说了好大一段话,有些气息不继,咳嗽几声后,摇头道:“二十年前,老衲终于想通,陛下才是真正的幻术高手,一句话便困顿你我三十年。自那时起,老衲便在等今日,待持无明火之人闯入结界,居士挣脱牢笼时,老衲自当引颈就戮。”
“十六岁……”谭玄度手还握着剑,剑身上的杀气却消减不少:“你现在还不到五十岁?”
看鉴心苍老的面容和佝偻的身躯,说七八十岁也不会有人怀疑,想不到他还不到五十岁。
“居士胸怀大志,是有大梦幻之人,老衲要对居士施术本应十分容易。只是居士术法通天,梦幻之中亦难掩剑气纵横,老衲倾尽全部心力才能使居士无法察觉”鉴心道:“居士在结界中,永远活在三十岁上。而居士梦幻之中的剑气与老衲布下的僧娑罗结界正如一对齿轮,将老衲的生命不断卷入其中。居士的剑气更强些,老衲用六十年的生命,方能困住居士三十年的岁月。所以,三十年前,居士三十岁,老衲十六岁。今日你我相见,居士是六十岁,老衲却是七十六岁了。今日居士的五轮秘剑锋利尤胜三十年前,老衲一身术法早已消磨殆尽,如今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了。”
鉴心说的话虽然太过玄异,但赵定方眼见谭玄度眉发瞬间霜白,也不得不信。
“你说奉皇帝之命将我困顿于此……”谭玄度道:“我所犯何罪,他陛下我将我囚禁三十年?”
“居士一身绝学便是罪过”鉴心叹息道:“居士可记得佩剑面圣时,陛下要你传授五轮秘剑之术?”
“各人天赋不同,陛下虽然年纪轻轻便有雄才大略,却不是习武用剑的天才”谭玄度道:“我在赤霄山中便悟透五轮秘剑奥秘,另一个三十岁前便能施展此术的是许空炎。此术若是陛下修习,纵然花上三五十年,恐怕也难有进境。难道,陛下只因我直言此事,便要将我囚禁么?”
“居士应该知道,传说人族若能修习三种以上术法,便可登天神之境,与日月同辉,天地同寿”鉴心道:“陛下向你讨要的,本不是什么五轮秘剑剑术,而是长生不死之法…..”
“皇帝称万岁,普天之下的人族之中,除了赤霄山顶的云笈天师,可以长生不死的,只有人族皇帝。凡夫俗子,长生不死,是僭越,与篡夺皇位无异。”赵定方忽然开口道:“前辈一人通晓五种秘术,不但不传给皇帝,还想将这种秘术大行于天下。到时依戚国律法本应被投入死牢的天神之子可以大摇大摆地享受长生,而皇帝却为百年之限惶惶不可终日。皇帝对前辈的仇恨,不亚于宗氏对在赤象平原建国的张氏。”
“人生百年,当一展抱负”鉴心道:“老衲年轻时也是一心想振兴幻术,才被陛下说动,出手困住居士。以谭居士的剑术修为,除了老衲的幻术,当世无人能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