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方将甘泉剑收回剑鞘道:“可是晚辈听说若是人族登天神之境,古神便会在人族体内复活,天地便会有覆灭之虞。”
“那不过是神族编织的谎言”那人道:“神族惧怕人族登入天神之境后难以压制,才以封神印和这个传说欺骗人族。云笈天师便是第一个登入天神之境的人族,若非有他引领,人族不知何日才能将神族逐出中原。”
赵定方道:“晚辈受教了。”
那人道:“你来此与我交手,可是许空炎授意?”
“不是”赵定方道:“只是晚辈见家师每次使出五轮秘剑,神情落寞,似是对与前辈那一战无法释怀。所以才私自前来与前辈再比过,若是我能侥幸获胜,师父便能放下了。”
“你的剑术虽然不正,心术倒还不坏”那人道:“你我年龄相差无几,你不必自称晚辈,与我兄弟相称便可。”
“小弟赵定方,赤霄山玉霄宗门下”赵定方道:“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原来许空炎没有告诉你我是谁,果然是巡检校尉做派”那人笑道:“在下景霄宗谭玄度。”
景霄宗,谭玄度。
这六个将赵定方记忆的闸门打开,仿佛又回到群峰竞秀,白鹤穿云的赤霄山中。
“云笈天师征天图,神光四年景霄宗后学谭玄度。”
那幅雄壮宏阔的图画是赵定方到达这个世界之后看到的第一幅画,因此对画中的每一个细节印象都十分深刻,尤其是落款中的名字:谭玄度。
那幅画是谭玄度做于神光四年,如今已经是三十六年过去了。
《云笈天师征天图》笔力雄肆,勾画之间暗合赤霄剑术,绝非黄口幼童所能为之。
若是谭玄度做那幅画时是十几岁年纪,如今也有五十岁了。
面前这人言之凿凿,不由赵定方不信。
谭玄度的脸让赵定方不由想起永宁宫中返老还童的太后。不过,钟伯说过,回春汤性极阴寒,女子使之沐浴不可再生育儿女,男子若使之沐浴,如同自宫。
慕容光庭说过,通晓风雷五行七绝神术,登入天神之境者,可不老不死,与天地同寿。
五轮秘剑有风雷水火以及金铁之性,大多数灵神和天神也不过通晓两三种神术。谭玄度一人通晓五种神术,大概已经入天神之境。
只是,若是登入天神之境,非但容颜不老,心智应该也不会衰朽。可眼前这谭玄度却不知道许空炎隐居赤霄山,三十年不出山一步。
“你是玉霄宗门下,居然也会用明王斩”谭玄度道:“你的明王印肯定也是许空炎所传吧。看来他是真想就此退隐了….”
“他曾说世间令人扼腕之事,莫过于美女嫁人与英雄封刀”谭玄度说的虽是玩笑,却是神情落寞,脸上一丝笑容也无:“美女嫁人尤可再嫁,英雄若是封刀挂剑,便不会再重出江湖了。他志向不在我之下,不过输我一招而已……我们志同而道不合,互相难以说服。他笑我书生意气难以成事,百般阻挠。我不过是想与他各行其是罢了,没想到他竟是个输不起的人……”
赵定方听得一头雾水,不动声色问道:“家师除了传授剑术,便是饮酒了,胸中志向从未吐露半个字。前辈是术法通天的豪杰,当有席卷天下之志向。不知晚辈可有幸聆听一二。”
赵定方见谭玄度并未立即回答,又道:“晚辈是师父的衣钵弟子,可惜只学了师父剑术,却不知师父志向,真是惭愧。”
“你若继承许空炎志向,还会与我有一战。不过,你已落入七绝印窠臼,注定不会是我对手”谭玄度仰望明月,静默片刻道:“想不到他退隐的消息,竟是如此令人失落。我的对手和敌人有许多,与我相知的,却只有他一个。也罢…..”
谭玄度缓缓踱了几步道:“天下四族,神族、人族、龙族、鬼卒。神族分为三等,天神、灵神、神仆,天神可玄化风云雷电,灵神可幻化百兽草木,神仆既不可玄化,也不可幻化,三等神族之间的差别,比人族与龙族的差别还大些,何况焚天之战后,天神、灵神与神仆互为寇仇,实难算作一族,其实,天下有六族。”
谭玄度说的,与《神霄志异》所载相去无几,赵定方早已将《神霄志异》烂熟于心,加之常与杨雪亭谈天说地,对净明之世前的种种草传说了解颇多,听谭玄度如此说,大有亲切之感,当即点头应和。
“六族之中,人族术法不及天神和灵神,技击之术难及神仆和龙族,体能更加不如鬼卒,看上去除了人数众多,其余皆处下风。其实,人族,乃是天下最强的种族”谭玄度道:“人人皆有古神之性,神族不通铁火二术,人族却可以七绝尽在掌握。只不过人族的术法并非天生,需要刻苦修炼。即便如此,人族势众,即便万人之中有一个打通玄关,入古神之境,执掌风雷五行,天下将再无人族敌手。北面的神族、鬼卒之患,南方的龙族之忧,都可迎刃而解。”
“可是……”赵定方道:“依戚国律法,除风雷火三术之外,皆是邪术,御使水木金土是天神之子,是可以就地正法的。”
“迂腐!”谭玄度急道:“御使七绝与食色一般,此乃人族天性,只要不伤天害理,何必禁绝天性?况且,御使七绝的天性正好可以解戚国内外忧患,又何必故步自封呢?”
赵定方道:“难道前辈志向是为解除朝廷对神术的禁绝?”
“不错”谭玄度道:“七绝并非神族独有之术,为何要叫做神术?神族与人族有不共戴天之仇不假,人族可将神族逐出中原,若将神族所长术法一同摒弃,未免太过武断。”
原来他想废止戚国律法对天神之子和神术的禁锢,赵定方忖道:慕容光庭说云笈天师难容他人术法超过自己,坐在龙椅上的宗氏又何尝不是如此。若天下人人都是精通七绝的术法高手,羽林五卫和巡检司便难以震慑,那宗氏在皇宫中又岂能睡得安稳。谭老前辈虽然术法高绝,却比司马岳还异想天开。师父虽然玩世不恭,却比谭老前辈现实的多,难怪二人道不同。
对了,司马岳还被囚禁在此,应该乘机问问谭老前辈,看他是否知道。
“前辈说的在理”赵定方道:“不知家师为何要与前辈做对。”
“哈哈”谭玄度笑道:“他说若是天下人人皆是七绝高手,戚国必生内乱。他自己是巡检校尉出身,身在暗处,便以为天下人心都是黑的。我却以为人性本善,术法修为越高,心性会愈发平和。他虽然术法修为不低,心胸却不够宽阔。”
赵定方点头道:“前辈说家师与你志同道不合,不知你们二人的道,哪里不合?”
“我要劝说陛下,下诏修改戚国律法”谭玄度道:“各地开设演武堂,请赤霄、御仙两山宗师做教习,将神术请下神坛。十年之后,戚国纵然有千分之一的人通晓七绝术法,一人之力,可当一神之力,人族再与神族交战,也不必以千百人性命抵一神族性命还换取胜利。天府原便不必陈兵百万,藩镇之弊自然解除。”
赵定方听谭玄度说得十分得意,心中不由感叹:谭老前辈性情直爽善良,便以为天下人都与自己一般。术法高绝至此,心性却如此幼稚,真是可敬可佩,亦可悲可怜。
“前辈与家师志向相同,都愿戚国崛起,天下宾服”赵定方道:“不知家师的强国之道如何?”
“许空炎的雕虫小技简直不配叫做强国之道”谭玄度道:“一则,他想改我的演武堂为洪恩馆,救济饥民,传授寒门子弟中天赋过人者兵书剑法,以化解民怨;二则,他想阻止我劝说陛下。”
谭玄度若是去劝皇帝让天下人人成神,只怕会被当成神族奸细投入大牢,甚至死无葬身之地吧。
“他为劝阻我不惜与我一战”谭玄度道:“他输了一招,此乃天意。我是顺天行事的。”
师父要劝阻他,其实是为了救他,想不到竟被这个朋友记恨。
赵定方恭恭敬敬地听着,心中却是百感交集:这谭玄度术法虽高,人情世故不及师父多矣。
“天意难测”赵定方将许空炎常说的一句话脱口而出:“但愿前辈能马到功成。”
“你的年龄比我们都小些,却比我们更老成”谭玄度道:“许空炎与我见面三句话之后还不动手打架,那一定是手里拿着酒……”
“陛下见我五轮秘剑威力,大为赞赏”谭玄度闭上眼睛,似在闻美酒的香气:“我明日便下山入御天城,再向陛下提变法之事。这次一定要成功。新法推行之日,我会带一车纯酿上赤霄山,与他大醉三日。”
“前辈……”赵定方缓缓道:“师父他…….”
“我胜他一招,自罚三杯便是”谭玄度粲然笑道:“许空炎没有那么小气,打输了便一辈子不见我。”
谭玄度本来十分严肃,此时露齿一笑,令赵定方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是赵定方想起师父为救自己和赤霄山已经与克伽龙王同归于尽,不禁悲从中来,无暇去想那个与谭玄度相像之人是谁。
“峙儿百日时,许空炎答应作峙儿的师父”谭玄度未见赵定方神色黯然,自顾道:“他如此重承诺,不会避而不见的。”
“峙儿?”赵定方终于想起谭玄度所像之人,心中悲戚全变成惊骇:“前辈的儿子,莫非叫谭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