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迎潮正在给庞询倒茶,口中道:“老先生请慢用。”
与庞询讲话时,江迎潮没有半点蛮横之态,十足大家闺秀,听赵定方说自己急功近利,歪头翻了一个白眼,和声细语道:“将军跟老先生一定有重要的事要谈,奴婢不打扰了。”
江迎潮走后将门掩好,赵定方对庞询道:“学生不懂循规蹈矩,府上的丫鬟也没什么规矩。”
“你说这位小潮姑娘?”庞询道:“老夫虽然眼睛昏花,却能看出她不是凡人。她虽是女流之辈,眉宇之间的刀兵之气却直追将军。将军府上藏龙卧虎,若是调教得法,将来可助将军成就大事。”
赵定方道:“学生倚仗运气一路大难不死青云直上,如今拜将封侯,不知是多少人一生梦寐以求的事,哪还有更大的事?”
“‘三尺青锋万户侯’自然是天下男儿都梦寐以求的事”庞询道:“‘折天柱,绝地维’却非常人敢想。”
赵定方轻啜一口茶,道:“老先生也觉得晚辈的口气太大了么?”
“老夫年轻时亦有气吞天下之志,幸好老夫只是个书生”庞询道:“将军北破神族,东灭姬氏,有枭雄之才,若再有枭雄之心,恐怕非天下人之福。”
赵定方心中一震:想不到这个风烛残年的老相爷虽然眼睛昏昧,看人看事却还如此通透。
“学生算是年少得志,难免轻狂”赵定方为庞询的杯子里添上热茶道:“如有举止失当之处,还请老先生指正。”
“君为天,臣为地,天可言地,地不可言天”庞询道:“老夫相信将军的时运还在走顺字,如果不然,但是凭‘折天柱,绝地维’这六个字,便可令将军重蹈姬氏覆辙。”
庞询说得云淡风轻,赵定方手心却是暗暗出汗:看来自己确实有些忘乎所以了。姬氏经营百余年,手下聚兵十万,皇帝一道圣旨,不过数月便灰飞烟灭。自己不过有个侯爵之位和三品将军之职,手中无一兵一卒,自保尚却不足,创立新世任重道远,如今只不过暂时被皇帝看重,才有左右逢源之感,若是皇帝翻脸,自己覆灭的恐怕比姬氏还要快。
“将军是有大志向之人”庞询道:“大志不怕天妒,怕人妒,所以要谨言慎行,顺天意而为之。”
赵定方恭敬道:“请先生教我。”
“老夫与赵恭辅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陛下面前要口称微臣”庞询道:“将军可知何故?”
“天子居高位,唯恐被他人企及取而代之”赵定方道:“愈是靠近天子之位的人,愈要向天子做出卑微之态,以免天子猜忌。”
“孺子可教”庞询道:“可是将军要‘折天柱,绝地维’,岂非毁天灭地,非但不容于天子,亦不容于百官。依老夫看,不如改为‘尊天纲,奉地维’如何?”
“天纲地维乃礼制法纪,晚辈在纲常法纪之内施展抱负,该不会惹人猜忌”赵定方点头道:“多谢先生指点。”
“老夫知道赤霄山洗心亭有一副对联‘天地何小,一心何大’,将军之心可吞食天地,头却要埋得低些”庞询道:“奉与尊皆是低头,低头才能将头保住。若是无头,心再大亦是无用。”
赵定方道:“先生为相多年,对戚国朝政必定了如指掌。晚辈要向先生讨教的还有许多,不如先生在凌云书院颐养天年,我也好时时向先生请教。”
“老夫说告老还乡便要告老还乡,若是留在御天城中不走,岂不是欺君之罪”庞询笑道:“况且,老夫虽然辞官,却还有不少人要叫我一声庞相。武定侯拜庞相为师,庞相隐而不退,暗中干涉朝政,这条罪名若是罩在你我身上,任将军的剑再快再利,恐怕也难斩断。”
赵定方道:“人言可畏,先生说的是。”
“除了那幅对联,老夫还有件事要嘱咐”庞询道:“戚国立国一千八百余年,文武重臣皆出自大族,布衣丞相屈指可数,老夫算是其中之一。老夫也是年少得志,年少时亦想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中年之后才知道,惊天动地的大事多半要许多不相干的人死于非命才能做成。远的张氏在赤象立国,近的姬氏举旗清君侧,皆是如此。”
赵定方已经隐隐猜出庞询要说的话,他心知自己自下定决心之日起便如离弦之箭,不可有回头之日,但却不忍打断庞询。
“我听说将军不但是凌云书院的祭酒,还担任剑术教习”庞询道:“传剑亦是传法,三五年后,将军便是一派宗师。凌云书院弟子多半持奉君牌或领军或主政,慢些二十年,快些十年之后,将军便可替代姬氏。那时将军正直壮年,难免有张氏、姬氏之心。到时还请将军铭记老夫今日之言,莫以千万人之血酬一己之志。”
“晚辈虽然身居高位,不过是皇帝用来收买人心的幌子罢了”赵定方道:“晚辈虽然是凌云书院的祭酒,庞太清、杨彦邦这些一二品大员皆是皇帝派来在院中教授经史的教习,皆不受晚辈节制。而且,如今院中的数百弟子,有一半多是豪门之后,还有十几个巡检校尉混在其中,这些人学晚辈的剑,却未必会信晚辈的法。莫说二十年,便是一百年,晚辈也未必能有姬氏覆灭前的势力。先生未免太看得起晚辈了。依晚辈看,羽林前军将军,宋国公沈青天更有枭雄之才,羽林卫最精锐的十万前军尽在他掌握之中,先生最该劝的人,应该是他。”
“沈将军有‘铁衣’之名并非其在战场之上善守,而是他心如坚铁,任谁都难说动”庞询道:“若是将军与沈青天易地而处,老夫恐怕连句话都未说完已被逐出凌云书院门外了。”
“沈青天亦非善类,来日若有重演张氏立国之心,还请将军为天下苍生着想,力挽狂澜而非推波助澜”
赵定方皱眉不语,庞询起身,用手撑在桌子上勉强站稳,颤巍巍双手抱拳道:“请将军受老夫一拜”。
……
凌云书院门外,司马岳与赵剑星正欲离去,只见一骑自东面飞驰而来,马上坐着一个劲装女子,腰上悬着一柄捕快惯用的佩刀。
赵剑星道:“嫂夫人来了,小弟回避一下。”
司马岳笑道:“贤弟果然知书达理,还不快走。”
赵剑星转身,马上女子开口道:“司马岳……”
赵剑星还未完全转身,马上女子的话也未说完,凌云书院南北和西侧三条路上皆涌出黑盔黑甲的神武将军。
三条街上各有一个骑马的统领,在上百神武将军簇拥下向凌云书院门口聚集。
那三个骑马的统领分别是威武卫指挥左使、慕王宗戎,威武卫千夫长杨显、上官雨时。
宗戎身后还跟着一辆十分简陋的马车,只有一匹马,拉着一顶带轮的轿子。
“上官大人”宗戎对上官聆雨道:“你来此是想投在赵定方门下重新博取功名么?”
上官雨时见到上官聆雨脸色铁青,扬声喝道:“神武将军缉拿反贼,闲杂人等回避!”
上官聆雨冷哼一声道:“我奉杨大人之命拿此人到御天府问话。”
“我要拿司马岳到巡检司诏狱问话”宗戎道:“劳烦上官大人告诉杨大人,我有圣上亲笔手谕。”
赵剑星呆立当场,上官聆雨紧咬嘴唇左手已经离开缰绳。
宗戎盯着上官聆雨的左臂道:“我拿司马岳只是去问话。你若是轻举妄动,便坐实了他反贼之名。上官大人三思。”
宗戎说话间,杨显已经指挥三个神武将军将司马岳五花大绑推入马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