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光四十年春夏之交,戚国西极天柱,赤霄山上处处苍翠。
赤霄九宗的楼阁早已荒废,飞檐生青苔,野草侵古道,晴空之下氤氲着一股阴寒之气。
赤霄山东麓,叶全臻的义军建起数千座营帐,军旗延绵,俨然藩镇。
赤霄山南麓,入山的驰道与小路皆被黑甲红缨的羽城卫封锁。
赤霄东南近千里处的御仙山上游人如织,一个紫衣金冠少年在一队铁甲骑兵的簇拥下自御天驰道奔向御仙山。
紫衣少年身后有一辆马车,车厢里放着一具寒玉雕成的棺材。
紫衣少年的怀中有一个信封,信封中有一张纸,纸上只有八个字和一个印章。字曰:“宗法崇古,通天彻地”,章曰:“同德堂”。
宗法崇古,通天彻地,取宗彻二字。
宗彻是皇帝长子,也是无间堂堂主。
“同德堂”则是皇帝宗延德的印章。
御仙山东南的御天城中正在大兴土木,青云寺与雷氏的聚园之的清和、平和、泰和三坊被拆毁重建,作为新设的凌云书院。
皇帝励精图治,要聚揽天下贤才,凌云书院便是豪杰汇集之地。无论出身高低贫富,只要有经国济世之才,皆可入此院中修习文韬武略,三年之后有春试秋试,春试比经史策论,秋试比兵法武艺,名列前茅者可得奉君牌,入朝为官或入军为将。
坊间皆传为聚拢人心,皇帝要推行新政,凌云书院不过是个开端。为彰显皇帝推行新政决心,凌云书院的祭酒是不满二十岁的新封武定侯赵定方。
在御天大道另一侧,与凌云书院遥遥相对的,是玉尘街南的群玉别院。
群玉别院的头牌阿国一袭大红衣衫坐在一处小院之中。这小院名为栖灵院,闹中取静,四周为假山松柏围绕,置身于此犹如身在御天城之外的栖灵山中。
阿国膝上放着一张古琴,鲜红的指甲自青色琴弦拂过,发出一阵散乱无章的颤音。
一个白衣少年盘膝坐在阿国对面一丈处,捏着一只精致的白玉酒盅。
少年面前放着一张檀木矮桌,桌上放着一只白瓷酒壶。酒壶有一尺高,被做成仙子之形,纤腰处不盈一握。那仙子以水袖遮住半边脸,露出一只眼睛,身子微倾,似是在偷偷看窗下的意中人。只要提着这仙子的腰稍稍倾斜,美酒便会从仙子的眼中流出。
此酒名为红颜泪,最能迷醉那些初尝禁果的少年男子。
白瓷酒壶旁边放着一柄黑鞘长刀,刀身笔直,与剑相似。
阿国的十指心不在焉地在琴上抚弄,不似弹奏,倒似是在调试琴音。
白衣少年不以为意,听了好一会儿,才将白玉酒盅放下,又从怀中掏出五百两银票,用白瓷酒壶压住,起身,提着长刀走出栖灵院。
少年放下酒壶时用力大了些,一滴酒从仙子眼中溅出,落在银票之上。
“他还叫秦重时便对你情有独钟,想不到他换了名字,你换了面容,还是对你情有独钟。”
白衣少年走后,一个紫衣女子从阿国身后的房间走出,道:“他赤霄山初见你时便近香情怯。那时他的身份是个前来赤霄习剑的御仙山弟子。而今日他却是紫衣巡检,见了你依然近香情怯,不敢越雷池一步。”
阿国放下古琴,起身走到矮桌旁,一手拿起酒壶,一手拿起银票。
紫衣女子道:“你不是一心要杀皇帝报仇么?一个一心报仇的人,怎么还会喜欢银票?”
“因为除了皇帝的命,我想要的东西银票可以买”阿国道:“杀死皇帝之前,我要买尽所有我喜欢的东西。”
紫衣女子道:“皇帝大寿在即,你要好生练习凌波舞方能在寿宴之上做你想做的事。你想买什么,我去帮你买。”
阿国道:“姐姐也喜欢买东西么?”
紫衣女子笑道:“女人哪有不喜欢买东西的?”
阿国道:“我还以为姐姐才是为了寻仇无心旁骛呢。”
紫衣女子脸色一变,随即莞尔道:“我并不想杀那个小叫花子了,我倒是想找个机会折磨折磨他。可惜昔日的小叫花子今日已经是武定侯了,我想折磨他,比在赤霄山上难过百倍。既然不能折磨自己的仇家,不如撒些银票让自己开心。”
三和坊,刚刚建好的凌云书院门楼前,赵定方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赵定方与司马岳并肩站在高达三丈的门楼前,二人身后是简邕和赵剑星。
撑起门楼的是两根巨大的石柱,石柱各伏着一只近丈高的黑色铁狮子。
凌云书院中许多楼宇尚未竣工,但前来拜在凌云书院门下的人已有数百之多,其中许多是赵定方熟识之人。
赵定方与这些人虽然熟识,却为料到这些人会来拜在他门下。
第一个投在凌云书院门下的,是在栖灵山下湖心亭中刺杀赵定方的赤霄山弟子古谦之。
当日古谦之刺杀赵定方不成,并未接受赵定方的银票,而是傲然离去。
古谦之离去后,紧接着便有三十余名中三宗和下三宗弟子接踵而至,意图刺杀赵定方以赢取长生会所设赌局上的数万两黄金。
那三十余名弟子虽非上三宗门下,其中有八九个人的御剑之术和轻功颇为了得。
当时赵定方虽有明王、将军二印,又有归元剑术,同时对付三十余个同门还是有些吃力。
他本想以术法剑术将这些人折服收归自己羽翼之下,先是处处留情,不想这些同门一心求财,下手颇为狠辣,逼得赵定方情急之下一连格杀五名高手,才将余下的人震慑住,而赵定方也打消了将这些人收归己用的想法。
因此,当古谦之第一个出现在凌云书院门外时,赵定方颇感意外。
除了古谦之,更令赵定方惊奇的是明玉公主和明珠公主居然结伴前来,要入凌云书院。
赵定方问宗小檀:“你已贵为公主,为何还来此处?”
“我生来便是公主,来此处是为求功名”宗小檀却说:“凌云书院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无贵贱之分,也应无男女之别。”
赵定方又问宗小楠,宗小楠的回答却是公主气十足:“因为本公主想来。”
皇帝任赵定方为凌云书院祭酒,院中教授文武的山长自然多由赵定方选定。
除了皇帝通过礼部安插在凌云书院中的心腹和巡检校尉,余下教习这位赵定方皆由独断之权。
赵定方从太学中请来杨雪亭教授山河地理。杨雪亭补注《神霄志异》,通读《通天卷》,脑中的地图比天下任何一副地图都更详实。而地理水纹是行军打仗立于不败之地的关键之一。
赵定方请赫连荣城到凌云书院中传授枪术。赫连氏深恐赫连荣城战死沙场,一直让他赋闲在家,早已闷出个鸟来。赵定方以武定侯的身份到赫连府上请赫连荣城,与赫连荣城一拍即合,赫连氏虽然在羽林卫中举足轻重,爵位却不如赵定方高,何况赵定方有王命在身,赫连氏也不好阻拦,加之在凌云书院教习枪术不用上战场,赫连储便点头答应。
赵定方请来的射术总教习是凌射声。皇帝虽然命赵定方任凌云书院祭酒,太子却并未将他头上的五路转运使职衔免掉。赵定方利用职务之便,向太子借用凌射声到凌云书院,没想到太子答应得比赫连储还痛快。
教授雷法的是第一个投入凌云书院的古谦之,赵定方许他三年之后参加春试秋试,博得功名之后为官为将都不加阻拦。
赵定方亲自传授剑术。
赵定方每每想起洗心亭中许空炎传授自己剑术的情形,深感传剑亦是传法,传剑亦是洗心。一人剑术即成,心性可能也虽所学剑术变化,最终成为自己的臂助。
工部和左藏寺对改造三和坊为凌云书院十分用心,不到三个月的功夫便将三和坊拆毁重建,如今已在院中新建楼宇十座,还挖了一个大湖,皇帝在湖心石碑上题写“剑鼎”二字,与赤霄山上的鼎湖遥相呼应,以示凌云书院继承了赤霄九宗衣钵。
三个月以来,想入凌云书院之人有三四千,赵定方最终留了三百人。
赵定方看着那两头威猛逼真的铁狮子,心中默默盘算:三年之后,这三百人中能博得奉君牌的不到一半。在博得奉君牌的百余人中,能成为自己开创新世臂助的,可能不到十个。
戚太祖开国时身边得力的文臣武将只有六人,武有赢、李、刘、张,文有赵、司马。若是凌云书院中能有十个豪杰成为自己的臂助,再开新世亦非不可能。
赵定方想到此处不禁血脉贲张,入神地盯着那两头铁狮子,借它们张开的巨口吼出胸豪情。
“赵兄”司马岳道:“这两头狮子有什么机关么?”
赵定方的思绪回到眼前,道:“这两头铁狮子既非以锻造著称的昆吾军械坊所造,亦非汇集了天下能工巧匠的工正司雕璜监所造。司马兄可知是何处所造?”
司马岳道:“这两头狮子体型如此庞大,又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一跃而起,扑向猎物,眼光如剑,令人望而生畏。戚国境内的工匠虽然善造刀枪剑戟铠甲战具,造出这样的狮子却不易。南方第三大城邦龙盾号称铸铁技艺冠绝天下,又与我国通商,大概是左藏寺托朱氏的商队从龙盾城中定制的吧。”
赵定方摇头道:“打造这两头铁狮子的,是距离凌云书院不到半里的青云寺。”
“青云寺?”司马岳若有所思:“听说青云寺主持虎关大师精于打造机括与机关,想不到他的技艺如此之高。”
“凌云书院文武双修”司马岳身后的赵剑星道:“这两头御赐的铁狮子指的是武功,应在这两个石柱上刻一副对联,以彰文道。”
司马岳道:“赵兄在天府原时诗名传遍御天,‘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不知令多少骁勇善战的将士对赵兄心生敬慕。赵兄既然是凌云书院祭酒,这幅对联该赵兄来写。”
赵剑星听司马岳如此说,撇嘴笑笑,不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