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朕以为沈青天能当此任”皇帝摇头道:“可惜他沉迷兵事,对治国之道毫无兴致,与藩镇王侯交情不浅,与朝中文臣却无话可谈。你能以三品武将身份转入左藏寺,此乃文武融合之始。”
赵定方忽道:“微臣以为,微臣以武将身份入左藏寺倒是可以推而广之,将边关武将调入御天为官,推而广之,便可强干弱枝,最终消除藩镇。”
“谈何容易。朕想强干弱枝,藩镇王侯怎么不知?”皇帝道:“你能从霖骑一卫入京,只因你当时地位卑微,不过是个骑都尉,并非昭王麾下大将,昭王不过是送朕一个人情。常氏入京,不过是因为他们背叛刘氏,无法在铁麟卫内立足。如今戚国内忧外患未绝,反贼愈演愈烈,若是强行削藩,反而不利。不过,最近却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放在朕的面前。”
赵定方奇道:“机会?”
“不错”皇帝道:“朝中有人上书,建言推行新政。”
“新政?”赵定方心道:不会是司马岳的那封奏折吧。但听皇帝的口气,显然并未将司马岳的新政内容放在心上,而是想借司马岳的新政之名,行自己削藩之实。
皇帝从一张条几上拿起一份厚厚的奏折,递给赵定方道:“你看看。”
赵定方打开奏折只看了一眼便了然:果然是司马岳的奏折。
“司马岳对南北反贼的分析鞭辟入里,羽林卫和藩镇之中的名将也未必有此眼光。只因此乃世情,而非兵道,若专注一城一池的攻伐胜负,绝难看出其中奥妙”皇帝道:“司马岳点出了反贼蜂起之因,也写了十几条新政,说这些新政可以消弭反贼于无形之中,你以为有几条可行?”
赵定方虽然心中早有定论,依然反复看了两三遍,才道:“司马大人所提种种新政,看似机巧,实则多不可行。单是均田免税一条,便会将朝中文武都得罪光,戚国也会国力大伤。”
皇帝道:“何以见得?”
“在没有盐铁、织造等产业的州府推行均田制,看似可以平息民怨。却忽视了一个事实:流民失田而造反,不过肘腋之疾。而地方大族,不是城卫的指挥使,便与藩镇将领关系非同寻常,他们若是造反,恐怕羽林卫五卫都难以招架。所以,此举无疑火上浇油。”
皇帝点头道:“说下去。”
“《刍议新政折》中说在有盐铁、织造产业的州府免去耕农税负,增加商贾税负。耕农贫穷,不堪税负;商贾富裕,稍加税负,不伤筋骨”赵定方道:“此举看似合理,实则有一个致命的漏洞”。
皇帝皱眉道:“致命的漏洞?”
“不错”赵定方道:“耕农如牛羊,多些税负,少些收入,如同霜雪重些,草料少些,牛羊会瘦。若是霜雪再重些,草料再少些,牛羊会死。”
赵定方在另一个世界中有一部常被人提及的经典,便是老子的《道德经》,其中有一句话常见于玄幻小说之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即天地将万物一视同仁,顺其自然。
另一个世界中,物有兴衰,人有生死,这句话看似有理。二十四岁之后,赵定方愈发体会到:万物同为刍狗,却是强弱有别,有强者如猛虎,有弱者如牛羊,弱肉强食。猛虎虽亦有生死,却非牛羊可比。
而到了这个世界,亦是如此,世家大族世代居于高位,富可敌国;寒门小户世代为农为奴,食不果腹。
寒门小户之于世家大族正如牛羊之于猛虎。
这句话在赵定方心中郁积已久,此时不觉脱口而出。
皇帝饶有兴致地听着,赵定方继续道:“商贾多出自世家大族,其以财帛为血肉筋骨,强劲无比;以官位兵甲为爪牙,凶狠锋利。商贾之性恰如猛虎。”
皇帝道:“按赵卿的说法,朱氏、温氏、雷氏,还有赢氏,皆是猛虎。朕在养虎为患。”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赵定方道:“猛虎虽暴戾,亦可造福;牛羊虽温顺,亦可为祸。戚国八镇百万雄兵,戍守四方,鬼兵、蛮夷皆难入侵,便是戚国之福。流民受邪教蛊惑,举起造反,此乃戚国之祸。”
皇帝点点头道:“有道理。卿家且说说商贾为虎,福在何处,祸为哪般?”
“戚国富甲天下,自然因为天子圣明,朱氏、温氏、雷氏等富商巨贾的经营之法也功不可没”赵定方道:“只是对商贾来说,多加一分税负,都如同割肉。若是与耕农争利,如竭泽而渔,那么与商贾争利,便是与虎谋皮。”
“照卿家所言,与耕农争利不可;与商贾争利亦不可”皇帝道:“这新政真是左右为难,难道便没有一条是可行的么?”
“司马岳所列举十余条新政皆是强国良方”赵定方道:“只是药力过猛,乃虎狼药。戚国之病不过肘腋之疾,肘腋之疾而用虎狼药,非但医不好病,反受其毒害。”
其实,在赵定方心中,戚国集帝制种种弊端于一体,应该经历翻天覆地之变革。只不过他知道,以宗氏以及其他大族的势力,想要推翻戚国建立新世简直难入登天。
为了让皇帝相信自己忠心耿耿,赵定方将病入膏肓的戚国说成肘腋之疾。
“朕以为司马岳之言深中肯綮,颇有可取之处”皇帝道:“难道爱卿以为他的奏折一无是处么?”
“微臣不敢”赵定方道:“只是,微臣以为此事戚国内忧外患虽不是不可收拾,但司马大人的新政多数太过霸道,若强推之,恐怕事与愿违。不过,依臣所见,司马大人所提的种种新政,并非全然不可施行。”
皇帝道:“爱卿以为可即刻施行的,是哪一条?”
赵定方见皇帝依然放松对自己的警惕,顺水推舟道:“凌云书院。”
“在朕看来,凌云书院倒比均田免税之法还要难以施行”皇帝道:“克伽龙王与摩柯迦罗袭击赤霄山之前,世家子弟皆在赤霄九宗之中习剑读书,学成之后可在演武大会之上博得奉君牌。佩奉君牌者可直接入朝为官或入军为将。赤霄山遭此变故之后,世家子弟纷纷撤离赤霄山,朕不得不依右相赵恭辅之言,以察举之制(汉代确立的官员选拔制度。地方长官在辖区内随时考察、选取人才并推荐给上级或中央,经过试用考核再任命官职。此制度将官员选拔主动权牢牢控制在世家大族手中)暂为选官之法。凌云书院是在御天城中重建赤霄九宗,只不过这里专为寒门子弟开设,反将世家子弟排除在外。朕以为,凌云书院之事,无论是藩镇王侯还是朝中的六部九卿都不会答应。”
“若依司马大人之法,将世家子弟悉数拒之门外,凌云书院只为寒门子弟博取功名之用,自然难以成行”赵定方道:“不过,据臣所知,赤霄九宗并非全是世家子弟,否则微臣便难以跻身其间。凌云书院亦可不拘一格,无论世家子弟还是寒门子弟,皆可入门,文武双修,学成之后可效法赤霄山演武大会之法,遴选豪杰之士入朝为官或是入羽林卫、十二城卫为将。这样一来不会为世家大族所阻,而来可令出身寒门的豪杰趋之若鹜。”
“司马岳在奏折中说,叶全臻与郭通天皆拥兵数万,其中大部皆是不满世家出身的将领而叛逃的寒门将校”皇帝道:“凌云书院每年招收弟子不过数百人,如何消弭反贼之患?”
赵定方忽然想到另一个世界中,古人评价科举制度的一句诗:“太宗皇帝真长策,赚的英雄尽白头”,说的便是唐太宗以科举制消弭豪杰的争雄之心。科举中考取功名便可入朝为官,看似十分诱人。然而,科举每三年一次,金榜题名的人百中无一,多少人在三年一次的轮回中蹉跎岁月,既未得看似近在眼前的功名,也失了揭竿而起争雄天下之心。
弱者,总是对希望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因此,弱者极容易为强者抛出的诱饵欺骗。
赵定方想到此处,感慨万千,慨然道:“陛下只管放心,百姓从不怕濒临困境,只怕困境之中没有希望。凌云书院是个希望,只要让那些寒门子弟看到,便会有一多半人失了反叛之心。”
“哈哈哈哈”皇帝抚掌笑道:“《刍议新政折》虽是司马岳所写,真能自此折中猜出朕的心思者,唯赵卿而已。”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赵定方心道:凌云书院将是播下新世火种之地,待宗氏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然不可阻挡。
“事不宜迟”皇帝道:“朕已召集御天城内的重臣和王公侯爵在垂光殿中等候,等着共议新政。百官心思各异,势必会有一番唇枪舌战。若是一团混战,恐怕新政之事便会搁置,凌云书院便会胎死腹中。”
赵定方道:“陛下的意思是……”
“你在战场是朕的利剑,朕要你在朝堂之上也做一柄利剑”皇帝道:“朕问及诸位重臣对新政有何意见时,你要站出快刀乱麻,斩断闲言碎语,力推凌云书院。若有人不识趣,朕会助你。”
赵定方当即道:“谢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