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光殿内,赵定方一袭御赐紫色蟒袍,立于那张黑色的龙纹书案之前,面前整齐站着上百位文武重臣,不禁有种君临天下之感。
“太祖与神武皇帝开国之前,众人皆为神族奴役,皆是贱民”赵定方道:“彼时人族,并无豪门与寒门之别。人族立国一千八百年之后,昔日功臣之后,今日皆是豪门。而今日寒门豪门势同水火,寒门之视豪门,犹如昔日人族之视神族。”
赵定方略为停顿,只见面前几个老朽已经露出不屑之色。
“而今寒门子弟有才者,多为豪门府上食客抑或幕府僚属,若想入仕为官,难如登天。这些人若是过得及不如意,又恰好有人扇动,难免会走上反贼之途”赵定方道:“《刍议新政折》中提及设凌云书院,专为寒门子弟开辟一条入仕之途,此举正可化解寒门才俊胸中怨气,北方两股反贼自可因此消解。”
《刍议新政折》虽是司马岳所上,但司马岳职级太低,尚无资格在洪恩殿中与皇帝共商国是。况且,司马氏数代执掌大理寺,门下多出言官,在朝中虽然很有势力,也得罪了不少人。
皇帝想推行《刍议新政折》中的任何一条新政,司马岳的功劳都非同小可。但是凭这一点,司马氏的敌人便会不择手段地阻止任何一条新政实施。
皇帝便请在武将之中颇有人望,在文臣之中也没什么敌人的赵定方站在文武重臣之前,代司马岳将设立凌云书院之事说出来。
赵定方说完,皇帝坐在龙纹书案之后,不动声色,不置可否。
文臣领班的右相赵恭辅和太子宗桓,武将领班的赢纵和李潜渊皆不做声。
首先发难的礼部尚书杨彦邦。
“武定侯乃兵法行家,奈何不懂自然之法”杨彦邦道:“凌云书院有违自然之法,于国于民百害而无一利。”
杨彦邦的儿子杨赫曾在玉尘街上口吐血莲,吞掉了一个玉尘仙子的脸,将一个老鸨活活吓死。慕容菱曾请赵定方一道潜入杨府藏宝之地,见到被囚于黄金笼中的杨赫,赵定方推断杨赫中了蛊毒。不过这件案子最终不了了之,也不知杨赫被放出来没有。
赵定方见杨彦邦中气十足满面红光,丝毫看不出家中有何变故,不仅暗暗佩服:据司马岳说此人胸无点墨,只懂向皇帝谄媚,想不到他如此心宽,绝非常人能及。
“定方驽钝”赵定方道:“还请杨尚书将所谓自然之道,指点一二。”
“功臣之后为豪门,草民之后为寒门,如同百川西归,实乃自然之道”杨彦邦慷慨激扬道:“试想太祖与神武皇帝举旗反抗神族之初,有几人跟随?当时追随二帝之人,皆是大智大勇之人;当时摄于神族术法不敢反抗之人,皆是无才无能畏首畏尾之人。大智大勇之人为豪门,无才无能之人为草根,正如水流由高向低,实乃自然之道。凌云书院专为那无才无能畏首畏尾之人的后人开辟一条入仕之途,不但有违自然之道,还会令朝中军中多了许多害群之马,这不是对戚国百害而无一利么?”
杨彦邦开口便将三圣之功全归在宗氏头上:《神霄志》记载,首先举旗反抗神族的,是云笈天师、炎皇和毗陀罗天。宗氏不过是跟在三圣身后几个大族中最强的一个。
虽然《戚国正史》是戚国皇帝命翰林院修的史书,但在大多数戚国人族心中《神霄志》才是人族正史,《戚国正史》只是宗氏的历史。
即便是在《戚国正史》之中,宗氏也未将自己放在三圣前面。杨彦邦开口直接将三圣略去,将所有功劳都归在宗氏身上,对皇帝的谄媚无以复加。
赵定方心道:谁说杨彦邦胸无点墨?这套自欺欺人的法术岂是一般人能练就的?
“杨大人”赵定方道:“你以为铜瓯城卫指挥使丁朝凤将军武功勇力和用兵之道如何?”
杨彦邦未料到赵定方有此一问,却也不慌,脱口答道:“丁将军年少才高是人中龙凤,本官以为,若是丁将军与武定侯易地而处,功勋还在武定侯之上。”
丁朝凤是丁凭的侄子,而丁凭则是皇帝的心腹宠臣,掌管城卫的兵部九城兵马司原是丁凭做兵部右侍郎时一手建成。丁凭是朝中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两两府将军见他也要礼让三分。杨彦邦夸起丁朝凤来,不假思索,不遗余力。
“本官统兵最多不过五百,丁将军是一军之将,带兵用兵之法,在下自叹弗如”赵定方道:“杨大人说得对。杨大人颇有识人之能,本官想请教杨大人,反贼叶全臻和郭通天才能如何?”
杨彦邦开口说了“自然”两个字,似是咬了舌头一般,忽地止住。
丁氏如今已入豪门之列,而叶全臻和郭通天皆是寒门之后。叶全臻还曾在霖骑五卫中担任下级军官,而郭通天不过是夺影城外的猎户。
丁朝凤亲率铜瓯城卫主力,又联合羽城卫和霖骑四卫一部,合兵近十万,在天府原西南和赤霄山之间与叶全臻所率的叛军交战数次,皆无功而返。而太傅庞太清的侄子,信任泠州卫指挥使庞雄则直接被郭通天阵斩了。
杨彦邦若是说这两个寒门出身的反贼首领有才,便是自己打自己的嘴。若是说他们无才,便是说丁朝凤、庞雄的才能还不如两个无才无能畏首畏尾之人。
杨彦邦将快要出口的话生生咽回去,将一张脸憋得红得发紫。
杨彦邦哑口无言,赵定方并无丝毫轻松之感。
杨彦邦不过是个先锋,敌军的主将和苦战都在后面。
“武定侯虽然转入左藏寺,仍然挂念兵事,实在是位有心人,不枉陛下如此器重”。
说话的,是新任兵部尚书丁凭。
这倒大出赵定方意料之外。
被召入皇宫面见皇上之前,赵定方在夕阳楼中独自饮酒,不想司马岳去而复返。
司马岳告诉赵定方:“你以军功受封武定侯,如今又入左藏寺,足见陛下器重。陛下向来运筹帷幄,不会冲锋陷阵的,若想推行新政,尤其是凌云书院,总要选一个人冲在前面。依戚国祖制,侯爵有与国君共议国事之权。这个先锋,恐怕是你。”
“推行新政自然阻力重重,即便有陛下默许甚至支持,也不见得能成功”司马岳道:“你这先锋若是打得好,陛下有求胜之心,凌云书院的事,便成了一多半。你若打的不好,陛下便会以为守旧势大,断然不会冒险支持我们。”
赵定方道:“我要打的,是什么人?”
司马岳道:“戚国的文武重臣。”
司马岳虽然年轻,任巡察御使却已有七八年,加之家族之中多有在朝为官之人,耳濡目染之下,对朝中重臣癖性十分了解。司马岳断言礼部尚书杨彦邦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不过此人最擅长的是向皇帝谄媚,只能算守旧派的先锋。
庞太清虽然对带兵打仗一窍不通,却是个博学多闻的天才,对各种文史典籍信手拈来,因此深得皇帝赏识。若要辩论,切莫与此人引经据典,只讲他一窍不通的武艺兵法即可。
豪门大族的家主之中,赵恭辅、李潜渊、赢纵三人过于德高望重,除非皇帝钦点,是不会轻易开口的。但是他们的同盟和党羽却会不遗余力地将他们想说的话说出来。
丁凭本是赵恭辅身边的党羽,受皇帝赏识之后青云直上,如今已是赵恭辅的同盟了。
司马岳说丁凭个性冷静深沉,言语如剑,不轻开口,言必有中,是个极其棘手的角色。
赵定方一直以为丁凭会是代表赵恭辅的那个敌军主将,想不到他居然紧跟在杨彦邦之后发难。
“除了叶全臻和郭通天”丁凭道:“武定侯可知北方两股反贼之中,还有哪些首领?”
赵定方心中暗呼: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北方两股反贼虽然比南方的双月教众出现的较晚,势头却大有过之。赵定方对两股反贼的几个首领都有些耳闻:赤霄山下的反贼首领是叶全臻,副将却是叶全臻在霖骑军中上司,陈必。陈必所属的陈氏本是姬氏家臣,清秋原一战,姬氏五虎中有四虎死于阵前,讨逆卫十万铁甲全军覆没。陈必在霖骑五卫之中自觉难以容身,便随叶全臻一同反了。
而清秋原上的反贼郭通天,副将则是刘氏猛将刘释禅。刘氏想借姬氏反叛之际吞并钧州,结果被陆无忧拒于定天城外,最终刘氏家将常氏四锋将反叛,将汉王刘炳业锁拿,押解至御天城问斩。刘释禅本在刘惜时部下,在钧州北方梧州境内与姬氏女将姬霜彤相持。姬氏溃败,姬霜彤不知所踪。刘释禅正在向北追击姬霜彤之时,传来常氏背叛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