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盈川中的梨树躯干高达丈八以上,丈八以下一个枝杈也无,梨花开时宛如无数根粗大的铁柱架起一片花海,行人在树下或骑马或步行,不受枝桠烦扰,十分惬意。
愈是靠近雪盈川,香味愈是芜杂。
雪盈川内外不仅花开如海,更有九宗弟子和山外慕名前来的贵人雅客来此赏花。赏花之人又以女子居多,春衫轻薄,微风中鬓发轻扬,宛若风举花瓣,美不胜收。
三人路过鼎湖时,湖边为了好些人向鼎湖中投喂饭团,不时有两三尺长的鲤鱼跃出水面争食,阳光之下鳞光泛金。也有人向湖中投送肉块,偶有七八尺长的龙鱼跃起争食。龙鱼无鳞,皮色青碧,鱼鳍宽大轻薄如同轻纱。
赢连横指着一个跃出水面的龙鱼道:“定方,你常看《神霄志异》,我也看过。连《神霄志异》这种满是无稽之谈的书里都没有提到鲛人,可知世上本无鲛人。我猜那不过几个醉酒的渔夫出海多日,饥渴难耐,月夜见龙鱼跃起,身形柔美,鳍似薄纱,便幻想是水中人鱼来与自己幽会罢了。”
秦重在一旁道:“我听武师兄讲过,一颗鲛珠市价黄金百两,普通珍珠价格不及其百分之一。若无鲛人,何来鲛珠?”
赢连横哂笑道:“那厮是奸商本性,骗人的。”
赵定方想起另一个世界中商人的种种推销之法,接口道:“连横之言不无道理。普通珍珠价格虽高,但不至于离谱。若是一个故事能把珍珠的价值抬到高的离谱,为什么不讲个故事呢?商场诡谲,并不比战场简单。”
秦重吐吐舌头:“果然无商不奸。”
赢连横却正色道:“定方讲得好。商场战场都是出奇制胜,诡道而已。这种用一个故事便卖出百两黄金的诡道,我倒是佩服得紧。”
秦重拱手道:“小弟受教。听闻鼎湖之水下通沧波之海,难道这龙鱼真的是从海里来的?”
赢连横哈哈笑道:“赤霄山高几千丈,水势自上而下,力道千万斤重,区区一只龙鱼,又不是沧龙,如何逆流而上几千丈?那不过是玉枢院诓骗愚夫愚妇的噱头罢了。两位有所不知,吹笛那位骚人同我讲过,龙鱼传说兴起之后,御天城中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将子女送至赤霄习剑的人数多了三成,赤霄山所获的捐赠多了五成不止。鼎湖与沧海相通与鲛人的传说一样,不过是商人骗钱的工具。”
三人说笑间已经策马进入雪盈川,赢连横看着往来的人流道:“雪盈川中有一块铁碑,那厮必在那里。”
雪盈川最深处确有一块黑色铁碑,冬季时与黑色的树木一色,肉眼难以发现。赵定方每次在洗心亭中跟许空炎学剑法刀法都有感应,时有时无,但有旁人在侧,赵定方始终未有机会找到发出共鸣的源头。
三人在赢连横的带领下转入一条小道,笛声愈发清晰。
三人骑马行了一刻,山路愈窄,最后下马步行数十丈,在一个高地上发现一块高达两丈的铁碑。
一个白衣人正站在铁碑顶端,专心致志地吹着一支银灰色的铁笛。
赵定方虽不懂曲谱,但铁碑之上传来的笛声清泠激越,与空中的剑士相和,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连他这个不懂御剑术的人都有翩然欲飞的冲动。
铁碑之顶与梨花持平,白衣少年站在铁碑之上恰似在梨花之海上凌波而立,衣袂迎风飘动,比那些在空中御剑飞行的剑士少了一丝神仙的玄幻,却多了几分凡人卓立红尘之上的拓落与潇洒。
赢连横仰头喊道:“这位吹笛的佳公子,我等对阁下的笛声仰慕的紧,想瞻仰一下阁下的尊容,于是循笛声前来,在碑下站了一个时辰,仰得脖子都快断掉了,公子可否下来一叙?”
白衣人将笛子从唇边拿开,潇洒地掸了掸衣襟,飘然跃下,正是满脸胡子的武司辰。
武司辰的背影确是一幅翩翩佳公子的架势,只是脸上那部粗豪的大胡子与佳公子相去甚远,他愈是做出一幅超然出尘的样子,愈是让人忍俊不禁。
秦重啧啧赞叹:“想不到此处居然还有好大一块铁碑,武兄站在碑上吹的可是雪盈曲?真个超然出尘飘飘欲仙啊。”
赢连横不以为然道:“此处是雪盈川最高处,这块碑高两丈,周围的梨花树高也是两丈,花谢时铁碑与梨树同色,花开时梨花略高于铁碑,故而铁碑在雪盈川中藏而不露。不过,这块碑虽然隐在梨花之中,他再站上去便可以唯我独尊,睥睨万方了。你我站上去都会超然出尘飘飘欲仙,比这个大胡子还要有仙气。”
武司辰反唇相讥道:“我比不得赢公子,到征天塔顶观看北方兵马换防,抒发英雄气概。征天塔高百尺,天策碑不过两丈,赢公子风骚的格调高不高不好说,位置确实比我更高一筹,赤霄山上不知多少怀春少女夜里仰望赢公子月下英姿难以入眠呢,啊哈哈哈哈。”
赢连横还是一脸不屑,赵定方与秦重跟着哈哈大笑。
武司辰见秦重目光一直盯着自己手上的笛子,便将笛子递给秦重道:“秦兄弟可认得这支笛子?”
秦重接过笛子,反复看了两遍,道:“果然是铁的。适才听武师兄所吹曲目,似乎是《雪盈曲》。雪盈曲又名梨花调,本是婉转哀怨的曲子,曲风柔润,不过听武师兄吹来,隐约却有一股锐利的剑气。小弟以为,除了武师兄本身修炼剑道有成之外,大概与笛子本身也有关,寻常的竹笛难以吹出那股快剑锵然出鞘的意境。”
武司辰见秦重侃侃而谈,万分欣喜道:“你也知音律?为何不早说?”
秦重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在御仙山时曾有机会见到陪同太后进香礼佛的大内侍卫统领宇文照将军。宇文将军与定身堂首座李月魂师父切磋剑法和音律,小弟有幸与师兄弟们一道观摩。不过,师尊让我前去看二人切磋音律却是让我看清玩物是如何丧志的。师尊以为习武如禅定,要持之以恒息心静气方有建树,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聋,宇文将军和李师父如果不是沉溺于五音之中,修为会更高。”
武司辰则以为大谬不然,摇头道:“你们御仙山释门习武的法门果然别致。按理说,五色、五音与五行的御使之法皆是可以互相印证的呀。”
赵定方想起许空炎在传授空藏剑意时所说赤霄山恕剑心法与御仙山须弥剑心法的不同,当下道:“我听闻御仙山有一门极厉害的剑术心法叫做须弥剑心法,与赤霄山恕剑心法号称心剑双璧。恕剑心法奥义在‘通’,举一反十,多多益善;而须弥剑心法奥义在‘空’,任尔万般变化,我自岿然不动,因此剑圣裴翦在御仙山上的住所名曰‘不动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须弥剑心法与禅定息息相通,崇尚苦修,要摒弃好多世俗之乐。”
秦重眼中一亮道:“师兄如何知晓须弥剑心法?”
赵定方笑道:“看书啊。凌霄阁中有一本《剑术通论》,里面提到我戚国有两种至高境界的剑法和一种刀法,即便无御剑御火召雷之能,亦能立于不败之地,便是赤霄山恕剑心法、御仙山须弥剑心法和泠州张氏的截流刀法。不过张氏叛变跑到寒武山下建国之后,截流刀法便失传了。”
武司辰急于跟秦重切磋笛艺,在一旁道:“这里不是御仙山,你师父又不在,你怕什么?哎,若是你早些说,我们在定云峰上凌风吹雪,据说对提升御剑修为大有裨益,我便不会跟这两个酒鬼整日大醉了。”
赢连横在一旁对武司辰冷嘲热讽:“习剑之人沉溺于靡靡之音,你又不是山下那些书院里的腐儒,酸。”
武司辰反唇揶揄赢连横:“世上有书生的酸臭,也有铜臭和铁臭。商人奸猾,唯利是图,浑身散发铜臭;书生意气,谈论过时极尽引经据典之能事,实则于事无补,只是翻弄故纸堆逞口舌之利而已,是为酸臭;还有一种臭味便是将军意气,一功即成,万人身死,是谓铁臭。却以铁臭最腥。与铜臭、铁臭相比,我宁愿满身书生酸腐气。你这位赢师兄整日想着大杀四方,流血漂橹,身上散发的便是将军意气的铁臭了。”
秦重见二人打嘴仗不亦乐乎,面露尴尬,将铁笛还给武司辰道:“武师兄,这支铁笛所用的铁恐怕不是寻常的黑铁吧。”
武司辰道:“不错,这是寒武山上寒武玄岩所炼的寒铁。寒铁产于伪赤象国,我国与伪赤象国是交战之国,所以国内很少见这种铁。这支寒铁笛子几经辗转才到我手上,中间还有一些故事。我会的曲子也不多,翻来覆去只有这一首雪盈曲。不过,经常吹,每次所感均有不同,竟似有许多曲子一样。”
赵定方和秦重都很想知道武司辰的故事,只是见他神色忽转阴郁,未敢轻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