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似海,瑞雪盈川。
赤霄山雪盈川,在南方诸邦流传的《烈云图志》中被称为烈云八景第一胜景。
《烈云图志》相传为戚国一位史官所著,满腹经纶生**漫,喜在编纂正史同时空出一点余墨撰写野史。此人撰写的野史叙事跌宕惊奇,措辞时而悱恻婉转,时而锋利尖刻,字里行间处处妙趣横生。野史经人口耳相传,居然传到皇帝耳中,皇帝也觉此人有趣,宣其进宫面圣。此人听闻皇帝因其编纂野史而召其进宫,即刻装作商贩,混入南下的商队,逃离戚国。
异乡风物固然新奇,始终难解思乡之情。这位史官在异乡辗转时为寄托思乡之情而写《烈云图志》,不想在南邦诸邦广为流传。
这位出逃史官心中的烈云八景是:春季北有赤霄雪盈川、南有锦官琢玉,夏季北有琴城听竹、南有凌波城霄云暮雨,秋季北有御仙光明海、南有流芳赏月,冬季北有御仙山金刚林海、南有锦官紫气东来。
雪盈川指赤霄山凌云峰与定云峰之间的一片大川中长满梨树,阳春三月,花开胜雪,如瑞雪盈川;锦官琢玉是指锦官城内各大青楼中粉头着轻薄的春装郊游,这些艳丽的女子本身便是一道风景。锦官地处戚国中南部,锦官城又是灵水与夕江交会之地,女子沾染水之灵气,多肌肤莹白细腻,犹如美玉,看客们的目光如刀般犀利,故称琢玉;琴城的云竹叶片稀少,但较平常竹叶更为宽大肥厚,夏雨敲打玉竹叶片,声音叮咚如乐;凌波城外霄云关正对晴波山脉,关前是夕江,夏季夕阳西下时,常有急雨起于晴波山颠,一路北上,到夕江一侧便不肯再进一步,从霄云关上看晴波山的雨,以夕江为界,一侧暴雨滂沱,一侧夕阳璀璨,雨中晴波山苍翠欲滴,既美且奇,是为霄云暮雨;御仙山光明海是指御仙山无碍峰下的大片大光明树,深秋之时,大光明树叶片澄黄如金,远远望去,如同一片黄金之海,故称光明海;流芳赏月是指在流芳城中的流芳榭上赏月,流芳城中有大湖飞天镜,流芳榭建于飞天镜上,金秋赏月最为惬意;御仙山金刚林海指御仙山上的金刚木,树叶春青夏绿,入冬时转红,隆冬时红如火焰;锦官城紫气东来指锦官城东的瑶草原,落霜之后瑶草原上紫烟缭绕,是谓紫气东来。
那位流亡的史官出自赤霄门墙,人在他乡尤对雪盈川念念不忘,故将雪盈川放在八景之首。
赵定方自来到这个世界便一直在赤霄山中,不曾见过其他八景。他在凌霄阁中阅览的《烈云图志》,文字优美,但配图却极其拙劣,且是黑白两色,完全看不出烈云八景有何过人之处。
在初到此世的冬天,赵定方对雪盈川之名嗤之以鼻:那些梨树生得黑硬如铁,一片枯叶也无,仿佛一片废弃的铁器森林,真是有辱“雪盈”二字。
神光三十八年春,赵定方从一个奇怪的梦中醒来:他变成一块粗糙的铁,浑身火焰,被放在坚硬的铁砧上,被一只巨大的铁锤不断重击。灼热的火焰从他的五脏六腑中流窜,犹如数条狂龙,在铁锤的锤击下汇聚到他的喉咙,他暴躁、愤怒,张大嘴巴,想把这满腔愤怒的火焰都倾吐出来。
赵定方猛然惊醒过来,悬在墙上的佩剑正在震颤轰鸣,在他睁眼的一刻,锵然出鞘,飞入他的手中。
从上次与上官将军交手盗剑开始,赵定方发现自己有操纵金铁之力。
与赤霄山上那些精通御剑数的师长同窗不同,赵定方对金铁的操控不是通过气,而是操控金铁本身。
在刚刚发现这个能力的时候,赵定方大喜过望:自己不再是法术方面毫无天赋的废材,在求取功名之路上不再手无寸铁。
在短暂的欣喜之后,随之而来却是困扰和恐惧。
天神之子的阴影再次笼罩在赵定方的头顶。虽然这件事除了他自己还没有第二人知道,但是玉枢院和朝廷对天神之子视若寇仇,手段狠绝,以他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抗衡。如果被玉枢院或是朝廷得知他拥有此项天赋,他的生活会刀光剑影不死不休。
赵定方相信自己的好友在他落难时会拔剑相助,但他的好友的剑术造诣不过比其他同门高,比起玉枢院的高手仍是不堪一击。而且,拥有两个世界的见识,使他变得更超然,尽管有性命之忧,他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把好友卷入生死之争。
师父许空炎的本事倒是不小,可他是个把一切都交给天意的怪人,向他求经取法可能会有危险:万一哪天这位宗主得到让天神之子全死掉的天意,说不定会亲手杀掉自己。
赵定方不敢把这个天赋跟任何人分享。
比起天神之子的阴影,另一件事更凶险。在发现这个天赋之后一天内,赵定方便发现了一件非常令人不安的事:他并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能力。
赵定方发现,自从自己可以隔空拔刀之后,自己的喜怒哀乐都会引起周遭铁器的共鸣,其中以愤怒引起的共鸣最为强烈。他想起那夜与上官将军交手,皇子宗睿站在高处看他们在场下激斗,不像是将军观看士兵演武,而是富人在欣赏斗狗,心中愤懑难平,一拳记在雪盈川的一棵梨树的树干上,树身微震,赵定方发现自己的铁制护腕竟然在自己的怒气中被拉直,变成两块铁片。可是,当赵定方想把护腕恢复原状时,那两块精铁却毫无反应。
这次梦中惊醒幸亏及时,否则,如果自己的剑没有飞到自己手中,而是朝自己的脖子砍下去,自己很可能是这个世界里第一个在梦中把自己杀死的人。
惊魂甫定的赵定方将佩剑插回剑鞘,推开窗子,发现日已三竿,窗外一片雪白。
阳光刺眼,冬寒已过,并没有落雪的迹象。
赵定方揉揉眼睛,发现竟是雪盈川的梨花开了。
一片白色的花海从眼前漫延。雪盈川中的梨花开得奇特,满枝满树全是白花,一片绿叶都不见。微风过处,群花翻动,如积雪飘飞白蝶乱舞,方知雪盈川名下无虚。
只是,此雪不化,此蝶不飞,唯有馥郁花香袅袅而来。
清风与花香让赵定方暂时忘掉了噩梦。
伴随袅袅花香传来的还有清越的笛声。
笛声中夹杂一阵簌簌之声,无数道白影从穿过梨花飞入空中,排成整齐的两排。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刘禹锡的诗说的是秋日风光,可眼前所见明明是春光,天空中飞翔的白影有数十个,也称不上“晴空一鹤”,但这句诗明明白白从脑海中出现。
他本以为通晓诗文会别人成为天才,若是为官,仕途可以如鱼得水;若是甘居市井,也可以做个青楼之中人见人爱的“白衣卿相”。可惜这是个不重诗文的世界,此世尚武、重商、重法,都与另一个世界极其相似,只是这个世界不尚诗文,只有倡优伶人才习诗文以取悦他人,诗文在各种技艺中的地位也如同倡优伶人一般。空有这个天赋,真是可惜,不如将满腹抄来的诗文换做一口可以御剑的正气。
赵定方摇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酸腐、势利,分明是一个二十八岁老于世故的男人,哪有十六岁少年的朝气与纯粹?
那些白色巨鹤从雪盈川中一飞冲天时,赵定方听到了熟悉的共鸣声,只是赵定方满脑子对这个诗文末世的惋惜,未去细想。随着那些巨鹤在空中飞舞,共鸣声愈发强烈。
那是剑。
赵定方定睛细看,空中飞舞的并不是巨大的白鹤,而是身着白色衣衫御剑飞行的人!
玉枢院的剑士结束了漫长的冬藏,在春来之时御剑凌风,吸收天地精华。
整个冬季赤霄山上都不见这些剑术高强的人。不过,对这些人来说,一个冬季并不算长。他们的速度比常人更快,他们的寿命也比常人更长。千里与咫尺的差别,千日与一时的差别,对他们来说,随着修炼会不断减小,最后达到与日月同辉天地同寿的天神之境,获得挟山超海的古神之力。
看着空中翩飞的剑士,赵定方想起《神霄志》中所述之景:神霄之境,飞流若云,飞仙若鹤。古人诚不欺我。
赵定方见玉枢院的剑士白衣飘飞恍若仙鹤的风姿心中向往,加之窗外春光春风催人,立时穿好衣衫提着佩剑,出门叫了赢连横、武司辰和秦重,骑马赏春,正好扫清心中阴郁。
武司辰不在舍中。
赢连横侧耳道:“你们听,这骚人,等不及向游春的姑娘们卖弄才情了。”
原来吹笛的是武司辰。赵定方以为这个面相粗豪的朋友只会舞刀弄剑,没想到他居然有如此才艺。
赵定方打趣道:“吹笛虽非经世治国之术,陶冶性情,也有助于修炼剑术,你怎么能说他骚呢?”
秦重认真道:“赵师兄所言极是。小弟在御仙山曾听定身堂首座李月魂师父讲过,音律、书法皆与剑术、兵法相通,是可以互相印证的。”
赢连横摇头道:“你们两个见了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他吹笛时的风采我只见过一次,已经为之绝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