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射来的箭将赵定方眼前清丽面庞的残影射得粉碎。
赵定方本能地一偏头,羽箭擦着鬓角飞过。
数丈之外传来得意的笑声:“赵定方将军,再吃我三箭!”
原来我叫赵定方。
他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已经很久没听过别人叫自己的全名了,他知道自己姓赵,从工作的第一天开始,他别人成为“小赵”。
赵定方很有些欣慰。
他欣慰的原因并不是终于有人叫出了他的全名。
如果“小赵”所在的单位是一支军队的话,“小赵”是个最前线的小卒子,他身上甲胄没有将军华丽、坚固,他手中的剑也没有将军手中的剑锋利。阵前卒小赵要靠那幅没那么坚固的铠甲抵御敌人的刀剑,用那把没那么锋利的剑去攻击敌人。
赵定方欣慰的是:在这里,他居然是位将军。
羽箭破空随之而来。
赵定方心中一黯:照这个情形看,他很可能是位败军之将。
一个胜券在握的将军,怎么会有敌人在自己的面前开弓放箭呢?敌人和敌人的羽箭应该被阵前卒抵挡、消灭才对。
赵定方本能地以双腿夹紧马腹,同时右手用力扯战马的缰绳。
战马嘶鸣,发足狂奔,再次避过飞来的羽箭。
赵定方心中暗想:这也许是个逼真的梦境。
毕业季是赵定方工作最为繁忙的一段时间,他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上百位新人的所有信息全部录入。工作两年之后,赵定方得到一门绝技:打瞌睡的时候也能敲字,打出来的内容与清醒时一样准确。手机震动的声音和坐在格子后面的领导起身时的声音都能让瞌睡中的他惊醒。当他惊醒时,总能看到挂在眼前那张与同事们赴山区调研的合照。
赵定方拼命张大双眼,眼前并不是那张与同事们赴山区调研的合照。
草色干枯苍黄,在眼前摊开。苍黄之色的尽头是青色的群峰壁立,飞瀑若云,梅花胜雪,轻松翠柏之间飞檐隐现,琉璃瓦反射着夕阳的余辉,险峰之上竟是数不尽的亭台楼阁。
他不在室内,而在山间。
此山如此与众不同,峰峦高处,白云飘渺,不似人间,而似仙境。
赵定方低头看自己的衣服,也不是那件黑色的纯棉短袖衫,而是一副黑色的皮甲。
晴空之上,鹤唳声声,一排白鹤振翅飞过,双翅舒展,洁白如云。鹤阵之上,遥遥传来一声鹰唳之声,如一支穿云之箭,自高空飞下。
赵定方扭头看身后,并没有灰色的工位格子挡住后面的主管领导。他身后的视野和身前的视野一样开阔,草色枯黄,还有几块积雪未消。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正是射猎的好天气,赵定方没想到自己居然是猎物。
弓弦声响,羽箭再次袭来。
赵定方赫然发现,自己一直在用右手操控缰绳,左手中握着一张黑沉沉的大弓。
就算是猎物,也要做困兽之斗。
赵定方猛挥大弓,弓梢恰好撞上箭杆,将羽箭挑飞。
战马奔驰,赵定方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仿佛起伏不定的马背只是一把符合人体力学设计的办公椅。
赵定方尝试右手放开缰绳,依然坐得稳如泰山。
他的右手探到刚才触到羽毛的地方,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一根白羽长箭。
赵定方将羽箭搭在弓弦上,才发现羽箭并没有箭镞。
弓强如铁,弦开如月。
赵定方发现自己的力气异乎寻常的大。拉开铁弓的一刻,他觉得热血沸腾,又有些遗憾:如果箭头有镔铁的箭镞就更好了。
他用那支去了箭镞的羽箭寻找目标,很快找到几丈之外冲过来的红色骏马。
红马上的骑士身着黑色软甲,头上赤色铜冠束发,约莫十六七岁,脸型瘦削,气质文弱,皮肤白得耀眼,手上却提着一张黝黑如铁的大弓,弓弦上也搭了一支去掉箭镞的白羽箭。
赵定方在奔驰的马背上依然能看清,那支羽箭的箭头对着自己的眉心。
赵定方无暇多想,对准红马上的骑士射出一箭。
箭势如虹。
红马上的骑士惊叫一声,羽箭已经插入他束发的铜冠。
红马骑士抛掉弓箭,一面对赵定方摆手,一面兴奋地冲着背后大声喊:“哈哈哈!我赢啦!”
红马背后驰出一黄一黑两骑,均是黑软甲、赤铜冠。
黄马上的少年身量中等,面容敦厚,浓眉大眼,唇边和下巴已经有浓密的胡须,他年龄不大,有了这一部大胡子却有一股豪莽之气,与眉宇之间尚未褪尽的稚气放在一张脸上,总让人忍俊不禁;黑马上的少年身材欣长,面容清瘦,棱角分明,剑眉凤眼,眉梢和眼角都向上飞起,顾盼之间自有一股飞扬的傲气。
三人带住马缰,看着赵定方哈哈大笑。
赵定方感觉到这三人对自己并没有生命威胁,收起弓箭,带住自己的马,等着对面三骑走近。
赵定方准备问这三人三个问题:我究竟是谁?我到底在哪?我正在干什么?
黑马上的少年开口道:“铁痴,你又犯痴了,差点吓到秦重兄弟。”
红马上的少年抬手拔下发间的羽箭,笑道:“不是差一点吓到,是差一点被他射死。”
秦重拱手向赵定方施礼:“小弟御仙山忉利天宫鉴空上师座下俗家弟子秦重,此次奉师尊之名来赤霄修习兵法。久闻赵师兄避箭之术绝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仅避箭之术精绝,射术更是远出小弟之上。佩服佩服。”
秦重天生富贵之相,举手投足涵养十足,称赞之语虽有溢美之词,但讲得情真意切,尚在懵懂之中的赵定方听了也不禁对他顿生好感。
赵定方刚想回礼,却听黑瘦少年道:“这厮最厉害的其实不是骑射,而是喝酒。秦师弟有所不知,这家伙在跟你比箭之前喝了两大坛青锋酒。”
黑瘦少年的话如一只钩子,勾出了潜在赵定方身体里的酒意。
酒气翻涌,赵定方眼前一黑,从马上栽下来。
昏睡中,赵定方被人抬上马。
赵定方伏在颠簸的马背上,依稀闻到酒香,听到嘈杂的人声。
这个色彩纷呈的梦比赵定方之前所有的梦都详细、精彩。
一定是遇到赏心悦目的事,再喝一点恰到好处的酒,才能做出如此异彩纷呈的梦。
赵定方挣扎着从燥渴中醒来,想叫人拿水来,嘴里却叫到:“拿酒来!”
酒劲还没过,真的喝多了。
赵定方不记得喝酒的原因。
极有可能是职务晋升的文件下了。
赵定方已经工作了四年,到了晋升的年限。虽然这种波澜不惊的晋升只是把一个底层的小兵变成一个级别高一点的底层小兵,在很多人看来,这依然是一件十分可喜可贺的事情,与结婚生子一样,一定要请客喝酒的。
但赵定方已经不记得晋升的文件是否下发,他甚至怀疑赵定方是否是他的名字。
赵定方记得最清楚的,是被别人称为“小赵”,对于自己的真实姓名,他居然记不起来了。
劣酒易醉。
一定又是学校旁边那个川菜馆喝酒了。
赵定方曾经无数次跟同学们喝着劣质的高度白酒,吃着圆脸川妹子端来的爽口笋丝和凉拌木耳,醉倒在那间简陋的小饭馆里,然后在午夜之后晃到街边,吐得肝肠寸断。
那个小饭馆是他们无限怀念的大学生活的缩影。
四五年前,他们是未出茅庐的学子,经常在这间小饭馆里谈论天下,觉得世事何其多,天下何其大,作为天之骄子,天下大事,他们责无旁贷。四五年后,当他们走出校门,走进他们谈论的那个天下,发现自己渺小无助,他们遇到的最大的事,是找不到住宿、升不了工资、娶不到媳妇。这些琐碎的大事让他们愈发怀念自己无忧无虑意气风发的大学生活。
大学生活已经过去,校园永远属于年轻活波的新同学,校门外的小饭馆反而成了浓缩的校园和他们的心灵归宿。但凡有谁遇到红白喜事,总要找时间在那个小饭馆喝一次大酒,醉倒一次,缅怀过去,继往开来。
赵定方和喝大酒的兄弟们都有过断片的经历,醒来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为何到此处。还有个别人甚至连自己是谁都要别人提示。
赵定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川妹子的圆脸,而是一张俏丽的鹅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