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蛋脸朱唇轻启,笑道:“小将军,喝了这碗回魂酒吧。”
赵定方擦亮眼睛,眼前的女子二十出头,穿着粉色长裙,头上梳着宫髻,脂粉亭匀,艳而不妖。
宫髻女子手上端着一只青瓷碗,碗里酒香四溢。
赵定方接过碗,环顾四周,装饰整洁,桌椅造型古朴,还散发着淡淡的木香。
令赵定方惊奇的是,满屋子的客人全是束发长衫,有几张桌子上还放着古雅的长剑。
这显然是一家酒楼。
酒楼建在山脚,依山傍水,风景明丽。
赵定方斜倚在二楼临窗的一张长椅上,能看到酒楼门口数丈外便有一条河,只有丈许宽,但河水幽深,水色深碧。
赵定方环顾室内,正对门的墙上有一幅一丈多长的画卷,画上群山高耸,山间白云翻卷,云上站着身着素色长袍的天神,手握形如刀剑的雷电和飓风;云下的天神衣甲华丽,手持华丽的刀枪剑戟,身边有猛虎巨龙环绕。天神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山下人马多如蝼蚁。人族的士兵身着黑色铠甲骑在黑色的战马上,黑色旌旗想着红边,如一团团火焰在这只黑色大军的头顶飘扬。黑色旌旗之下的战士横眉怒目,弯弓搭箭,对准白云上下的天神。人族兵马的军阵中矗立着十几个巨大的黑色巨人,如同黑色潮水中耸立的礁石。这些巨人身披黑色铁甲,手持巨大的刀枪剑戟。人族军队的头上也有一团白云,云上是一柄阔刃古剑,一个白衣鹤发的道士站在古剑之上,右手剑诀,左手上托着一轴古卷,头上彤云密布,雷电交加,吞吐的雷光如无数长枪刺向云中的天神。宝剑源源不断地从道士背后的剑鞘里飞出来。赵定方仔细看,发现白衣道士头顶层层叠叠的不是云朵,而是青白的剑锋。
在另一个世界,赵定方在很多饭店的大堂和包厢里看到过如此巨大的画,不是高山便是长城,也有巨幅诗词作品,但是没有人欣赏,到场之人的注意力全在杯中酒里。赵定方有个坏习惯:在敬酒的间隙,不愿去称赞主人和主宾的住房、汽车、衣着首饰或是莫须有的才华,躲在角落里悄悄浏览诗画的题字和落款。这种人照例是不会得到领导重视和栽培的。
这幅画的题字和落款是:“云笈天师征天图,神光四年景霄宗后学谭玄度。”
赵定方心中赞叹:真是个华丽又精致的梦,这么久都没有醒。
宫髻女子抱着肩膀,歪头看着发愣的赵定方,笑道:“咦,怎么不念咒了?不是醉傻了吧。”
赵定方接口道:“我……”
宫髻女子一拍手,打断赵定方道:“来了!小将军姓赵,名定方,赤霄山玉霄宗许空炎门下高足。眼下小将军正在赤霄山乘风居里。一个时辰前赵小将军与武小将军、赢小将军和这位白白嫩嫩的秦公子喝了我三坛青锋酒,没有付钱便跑到山下的马军校场里比试骑射。半个时辰前赵小将军被这赢小将军、武小将军和这位白白嫩嫩的秦公子架到乘风居,睡到现在才醒。”
她讲得极快,吐字清晰声音圆润,如一串珍珠折断了丝线,叮叮当当落在玉盘之上。
是了,“大珠小珠落玉盘”。
赵定方的脑袋里冒出这句诗,但他记得这句诗明明是形容乐声而非人声的。
声音如珍珠落玉的女子继续道:“哎,你可不要问本姑娘是何人哦。雪中寒梅、雨中梨花、露垂荷叶、风摆杨柳,本姑娘便是人称艳绝赤霄山的凌波仙子”。
她说着原地转了一圈,碧色裙摆飞旋如荷叶迎风,双手掐腰,绯色薄纱下双臂粉白如藕,笑靥如花,整个人如同一朵雨后初放的睡莲。只是她语出如珠,丝毫没有睡莲的恬静,娇蛮中多了一丝憨态,饮酒的客人中有几个年轻人忍不住哧一声把笑声带着酒水喷出来。
这位艳绝赤霄山的女子马上柳眉倒竖,怒视那几个忍不住笑的少年客人,伸出两根手指道:“哪个不认识本姑娘的,戳瞎他的狗眼。”
被她恐吓的几人想来是常客,对她的脾性了如指掌,别过脸去,继续笑。
赵定方倒是清醒了不少,这位脾气暴躁的凌波仙子一席话如一泓清凉的泉水,迎面泼在赵定方头上,打开了一部分记忆:熟人中,似乎真有这么一位伶牙俐齿的姑娘。
赵定方左右一看,刚刚梦见,或是遇见的三个少年都在,都是黑色软甲赤铜发冠,与适才骑马射箭之时一般无二,看样子刚才骑马驰射的一幕真的发生过,自己也确实喝过酒,在马背上醉倒,被这三个熟悉又陌生的朋友拖到这家酒楼里来。
这个语如连珠的宫髻女子一口气将赵定方心中最大的三个疑问全部回答了,赵定方一时无话可说,低头喝碗里的回魂酒。
赵定方一面喝回魂酒一面在心中想:居然是个可以连续的梦…..这酒的味道真不错。
皮肤白皙的秦重赧然道:“姐姐又取笑我。咦,赵师兄果然清醒了。姐姐真是神通广大。刚才姐姐念的什么咒语,一下就解了赵师兄的酒?还有啊,姐姐为何叫几位师兄小将军,却称小弟为公子?”
宫髻女子咯咯娇笑,语出如珠道:“我呸!谁是你的姐姐呀?老娘今年才十七岁吔,让你这不长眼的乌鸦嘴给叫老了。你问我那是什么咒语?这位赵小将军每次在我这儿喝多了就便要反复念一种吓人的咒语‘我是何人,身在何处,所为何来’,老娘讲的是破解咒语的咒语,告诉他是何人在何处从哪里来,他便收了自己的咒语。你问我为什么不叫你将军而叫你公子嘛…..”
宫髻女子用指尖点赵定方和其他两个少年的脑门:“你看这三个,皮肤好像黑炭头,一看就知道是赤霄山上那帮整天在太阳底下舞刀弄枪的人啦。‘将出赤霄,师出御仙’嘛,你不要看这帮家伙现在笨手笨脚的,将来上了战场,三五年没有被鬼兵或是叛军砍掉脑袋,就可以做将军啦。你嘛,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很可能是个独苗,家里断然不会舍得让你去经受沙场征战之苦。嘻嘻,你就一辈子做个好吃懒做的公子哥儿吧。嗯,只是到时候在这三个面前下跪磕头的时候不要难过就好。”
宫髻女子虽然嘴巴锋利如刀,笑容却暖若春风,四个少年听她冷嘲热讽,并没有人发火。
秦重十分乖巧,马上改口不再叫她姐姐,正色道:“不瞒姑娘,在下也是习武之人。只不过在下师门在御仙山,修习的是释门武功法术。‘将出赤霄,师出御仙’是不错的,不过在下无意在朝中做帝师,倒想在沙场建功,拜将封侯。在下此番到赤霄,正为修习兵法而来。”
一听“御仙”二字,宫髻女子眼中精光四射,语气也变得温柔许多:“小兄弟果然是御仙山的高足?你是哪一宫的弟子?妙音天宫,还是化乐天宫?那,请问宝山中可真有红颜永驻的回春汤和……那个什么,无上瑜伽大法?”
宫髻女子提及回春汤和无上瑜伽大法让秦重脸上又是一红,不得不向身边的赢连横和武司辰使眼色求助。
黑瘦的赢连横道:“珺仙姐姐,使人红颜永驻的回春汤纯属无稽之谈。世上倘若真有此等妙药,为何以你朱家之富都拿不到此药的秘方?若是被你朱家拿到了秘方,此药肯定早已世人皆知,而你们朱家肯定又大赚一笔。”
朱家是戚国境内首屈一指的富贾家族,所营货物细大不捐,小到针线纽扣,大到楼台庭院,除了军用刀剑甲胄之类朝廷禁止商贾贩卖的东西,朱家的商铺应有尽有。
朱珺仙撇撇嘴道:“我们朱家只是本分生意人,又不是皇帝,朱家的商铺怎么敢称应有尽有呢?依我看,恐怕这回春汤被你们御仙山那般老和尚研制出来之后,全都进宫献给了皇上,被皇帝老儿藏在了大内的仓库里,只给自己的妃子们喝。”
御仙山三十三天宫为戚国第二个皇帝,圣祖神武帝宗尹所开创,此山与皇室关系极为密切,因而向有御山之称。御仙山三十三天宫和总领三十三天宫的须弥院中各阶僧侣被称为戚国皇帝的世外之臣,比御天城中的满朝文武还要忠心。
秦重自幼在御仙山忉利天宫习武,山中僧俗均对皇室尊崇有加,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称呼皇帝为“皇帝老儿”,又惊又窘,一时手足无措。
赤霄山诸宗平素虽然以开山祖师云笈天师为尊,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朱珺仙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连一向老成持重的武司辰脸上也有些异样,尴尬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
赢连横倒是不以为意,哂笑道:“若是真有此种神药,大内为何没出现过长生不老的仙女?不仅正史上没有,野史上也没有。可见回春汤只是传说而已,并不存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