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洪恩殿南阁。
一人坐在高背椅上,三人坐在木凳上,还有一人站着。
木凳与寻常椅子一样高,却比那高背椅矮了少许。
坐在椅子上的是皇帝宗延德。
新任兵部尚书丁凭身着深红色正二品官服,端坐坐在一把木凳上,对面就是坐在高背檀木椅上的皇帝。
与丁凭一样坐在木凳上的,还有身着浅紫色正一品官服的右相赵恭辅。
另一个坐在木凳上之人身着银色软甲,头戴紫金冠,双眉如刀,目光如剑,双颊瘦削,双唇泛紫,是纪王宗延术。
站着的仍然是身着御赐紫袍腰悬长剑的巡检都司宗孝廉。
“虎关大师所造百机元戎已经建功”丁凭道:“三日前丁朝凤在铜瓯城外百余里、惠州玉州交界处剿灭了一伙反贼。这伙反贼以霖骑五卫中的逃兵为主,还有玉州、惠州两地的流民,聚众五千,有三千匹马十分凶悍。铜瓯城卫三千步卒与四千反贼对阵,反贼骑军倾巢出动,被铜瓯城卫的百机弩射杀大半,大败而归。”
皇帝道:“五千反贼不足为虑,朕只想知道,若是禄城、铜瓯、羽城三卫步军都配上百机元戎,可否与天府原上的一镇霖骑一战?”
“禄城卫号称七万,精兵不过四万;羽城卫号称八万,精兵在六万上下,铜瓯卫两万,皆是精锐。三路人马和在一处,十万出头,兵力与霖骑第四卫、第五卫相当。苏佟海、霍正启和丁朝凤都是良将,若是霖骑军攻城,这三路人马守城,可与霖骑四卫或是五卫一战。”丁凭沉吟片刻,道:“只是,这三路人马并非全是骑军,苏佟海麾下的羽城卫骑军最多,有四万之众。霍正启的禄城卫有两万,丁朝凤的铜瓯城卫只有五千骑兵。若是在天府原上交战,这三路人马恐怕难与霖骑军匹敌。”
皇帝道:“丁卿未说昭王的第一卫,赢传的第二卫和李沉风的第三卫人马,那便是说这三个城卫绝对不是这三镇骑兵的对手?”
“此三镇乃戚国抗击鬼兵和神族根本,精兵强将如云,非城卫所能匹敌”丁凭道:“不过,天府原上五镇精兵在抗击鬼兵与神族上虽可戮力同心,平日却是互有龃龉。不似城卫,数十万兵马皆在陛下一人手中,如臂使指。战场之上,胜负变幻莫测,精兵强将并非处处皆可无往不利。百机元戎非马战兵器,且射程不及震天弓和黑羽箭,若想以此制服霖骑军,便要诱其攻城。”
皇帝目光变得犀利,沉声道:“倘若赢传的霖骑二卫人马如姬冲一般举旗造反,其余各镇霖骑军袖手旁观,玉州、惠州两处的城卫与之交手,胜算多少?”
“师出必有名”丁凭道:“得道者胜。赢传若学姬冲,必定为天下忠臣义士共诛之。”
皇帝笑道:“丁卿做了尚书之后,说话便如利剑入鞘,难见锋锐。朕,有些失望。”
丁凭跪下道:“恕臣直言。讨逆卫与铁麟卫刚刚平定,羽林卫需要休整。城卫战力渐长,与八镇精兵仍有差距。微臣以为,削藩之事,当步步为营。若是操之过急,恐怕会耗尽国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方赤象,南方炎流,还有黄泉林北面的神族,都会给我戚国致命一击。”
“平身吧”皇帝道:“今日要议的事一时半刻难有结果,你若跪着恐怕明日便难上朝了。”
丁凭闻言起身坐回木凳道:“多谢陛下体恤。”
“城卫乃新建之军,十二城数十万兵马,精锐之师不过三四成”皇帝道:“这三四成中,有八成在北方,总有十几万人。这便够了。削藩之事如同两军冲锋,必须一鼓而下,否则不但前功尽弃,局势还会不可收拾。”
“陛下”赵恭辅开口道:“赢氏与昆州太守石楞严、懿州太守蒙赤关系非同一般,石楞严和赢氏把持着昆州军械坊,蒙赤有锦官财帛之利,若是三家同时发难,局面恐怕比姬氏、刘氏同时发难还难收拾。”
皇帝笑道:“爱卿多虑了。石楞严号称文武双全,与裴旻相比还要逊上三分。他的昆吾城卫全是城中富家子弟拼凑而成,空有长枪铁甲,在羽林后军面前不值一哂。蒙赤虽是懿州太守,锦官制造却在左藏寺手中,太子若是断了通往锦官的水陆商道,蒙赤一分钱也赚不到。他的锦官城卫与昆吾城卫一样多是绣花枕头,慕容归和赫连储收拾他绰绰有余。”
“陛下早有妙策,老臣多虑了”赵恭辅道:“不过,赢纵麾下的白衣堂很棘手,他的把柄并不似姬兴那样好抓。”
赵恭辅的顾虑不无道理:姬氏虽握有十万铁甲,御天城中不过姬兴一人,与赢氏不可同日而语。
姬兴不过是一个三品参军,皇帝要将勾结双月教造反的罪名放在他头上,他根本无力转圜。
赢氏则不同,不但御天城外有赢传的十五万骑兵,赢纵的白衣堂是与李氏黑衣堂、皇帝的巡检司齐名,眼线遍布御天城内外。赢纵平素以性情耿直喜好仗义执言著称,颇得朝中清流青睐,是为数不多几个不怎么招文臣群起口诛笔伐的武将;奉国将军府中有许多参军谋士,颇有精通戚国律法且能言善辩之人。
无论是抓是审,赢纵都不会如姬兴那般乖乖束手就擒,成为赢氏覆灭的引线。
“孝廉”皇帝并未直接回答赵恭辅,道:“太子遇刺一案查得怎么样了?”
“刺客来路已经查明”宗孝廉道:“刺客有三路,一路使用雷符的赤霄弟子,一路是使用无妄天尊的妖道,还有一路是用剑的蛮族刺客。使用雷符的赤霄弟子已经为巡检校尉擒获,名叫穆长风,在神光三十六年赤霄演武大会中拿了一枚玉豹奉君牌。此人与太子的一个名叫柳长清的侍卫是同门师兄弟,都是太霄宗门下。无妄天尊已有二十几年未现身,能使出此术的,只有一人,前神霄宗主,戚国叛徒,宇文熙。此贼极为刁滑,巡检校尉还在全力缉拿。”
皇帝道:“这三路刺客,背后是何人可曾查明?”
“穆长风是受一个蛮夷商人雇佣”宗孝廉道:“他并不知道还有另外两路刺客。不过,三路刺客同时出现绝非巧合,戚国之内能请得动宇文熙北上的人,屈指可数。”
丁凭道:“微臣对宇文熙的故事有所耳闻,此人术法高强,为人不拘礼法,在御天城中触犯刑律,遂南逃止水城。距今已有十年,他在南方人生地不熟,也许此来只是为钱。”
“丁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不过”宗孝廉道:“蛮夷刺客所用的长剑却暗藏玄机。剑是南方制式,重刺击,而不重劈砍,剑身上刻着双月龙纹。”
“双月教只是幌子”赵恭辅道:“姬氏逆贼与双月教有勾结,幕后之人定然知道此事,想借此引我们入歧途。”
“不错”宗孝廉道:“剑身上虽然刻着双月龙纹,铸剑的手法和精铁却非南方所有,而是我戚国的昆吾军械坊手笔。”
昆吾军械坊一向由赢氏把持,赢战身为兵部军械监监丞一年三百六十日,其中大半不在御天城的兵部中,而是在昆吾城的军械坊里。
宗孝廉此言一出,便是将反贼的罪名钉在赢氏头上。
姬氏谋反,朝中颇有人怀疑此罪是有人为铲平姬氏而罗织的罪名。八镇兵马中,只有讨逆卫从上到下都姓姬,修戎城背靠铁肩山,铁肩山下有墨檀木,山上有铁矿煤矿,都被姬氏一手把持,外人水泼不进,姬氏因此树敌颇多。
想到此节的人都以为姬氏造反是被众人落井下石,实在是逼不得已。
与崛起不足百年的姬氏不同,赢氏自神武帝定国时便是世袭罔替的公爵,一千八百多年以来,族内豪杰辈出,与宗氏不相上下。
赢氏若要谋反,一定是有备而来。
姬氏被迫谋反,数万王师殒命,泠州城成为废墟,可装备十万人马的甲胄兵器粮草财帛隐藏在铁肩山中至今不见踪影。
赢氏若谋反,掀起的浪涛不知比姬氏要高出多少倍。
洪恩殿南阁之内鸦雀无声,仿佛窗外彤云卷集,压城欲摧。
窗外晴空万里如洗。
“那个雇佣刺客的蛮夷商人的来路也已查明”宗孝廉道:“此人常年流连玉尘街,与礼部左侍郎邹普是酒友。”
宗孝廉说得波澜不惊,丁凭的脸却已煞白。
赵恭辅虽然面不改色,捋胡须的手却忽地停住。
纪王宗延术始终一言不发,泰然坐在木凳上,仿佛事不关己,此时微微弯腰,似是要拔剑而起。
邹普除了是礼部左侍郎,还是凌云阁学士,也是荣王宗睿的经史老师。
“宗大人”丁凭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可轻下定论。”
“丁卿”皇帝道:“你是不是也以为此事与荣王有关?”
“戚国以武立国,依戚国祖制,太子无军功不得登基为帝”丁凭道:“太子为储君十年,虽然政绩惊人,军功却一件也无。”
丁凭似是在说一件完全不想干的事,皇帝却并未打断他。
“如今几位皇子中,有军功的只有一人”丁凭道:“便是荣王殿下。若是太子遭遇不测,最可能被立为太子的,便是荣王殿下。”
皇帝摇头道:“除了荣王,慕王也在军中,他想立军功并非难事。”
丁凭面露惭色道:“这……微臣驽钝。”
“几位卿家好好思量一番”皇帝道:“朕的几位皇子之中,除了彻儿,有谁最不可能成为储君将来荣登大宝?”
皇帝有五子一女,长子宗彻,次子宗桓,生母皆是皇后杨氏;三子宗戎,生母是一个宫女,难产而死;四子宗睿,生母是梅妃温氏;五子宗敏,女儿宗荃,生母皆是惠妃司马氏。
宗彻拜在御仙山定身堂首座李月魂门下,入主无间堂,抛却皇子身份,永世不入禁宫;次子宗桓被立为太子,任左藏寺卿;宗戎封慕王,任威武卫神武营统领;宗睿封荣王,出赤霄山后便入羽林前军历练,清秋原之战中,任沈青天的监军;五子宗敏,年十四,与宇文照学过几年剑术,于习武一道并无天分,并未在朝中任职。
应王宗敏资质平庸,横看竖看,都是最无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
但是,若太子宗桓遇刺,慕王宗戎和荣王宗睿因此被贬,应王宗敏便会成为储君的唯一人选。
皇帝起身,幽然道:“朕冲龄践祚,内有强臣专权,外有劲敌环伺,屡遇艰险,做了几十年皇帝,妃嫔屈指可数。皇后自幼与朕相识,随朕一路刀光剑影。她有丞相之才,却甘心躲在后宫,令人感动。兰妃生了慕王之后便撒手人寰,朕连名字都不曾记得,想起来难免唏嘘。梅妃秉性温良,不好与人争,只是对荣王有些过于宠溺。惠妃年纪最轻,心思最为机敏。入宫前也曾是神宵宗的弟子。”
几位重臣跟着皇帝一同站起,听皇帝品评自己的皇后和贵妃,肃立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