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完宗孝廉的奏报,老太监五丰已经在洪恩殿南阁外候着了,跟五丰一起候在外面的还有一个步撵和四个精壮的小太监。
夜风一吹,宗孝廉觉得通体冰凉,这才发现浑身冷汗还未干透。
五丰看着宗孝廉躬身退出,步伐有些踉跄,上前搀扶道:“侯爷劳苦。”
宗孝廉摆摆手,向五丰拱拱手道:“不妨事。陛下夙夜忙于国事,还要有劳丰公公伺候。”
五丰笑笑道:“这是奴才的福分。”
“五丰!”皇帝已经在里面叫了:“进来吧。”
五丰向宗孝廉拱拱手并使了个颜色,口中道:“奴才在。”
五丰走进南阁,轻声问:“陛下,先去彰华宫?”
彰华宫在无极殿之东,本是太子居所。太子任左藏寺卿后政事繁忙,便在左藏寺旁另建府邸,东宫成了太子生母皇后杨氏的寝宫。
皇帝道:“先去彰华宫。”
四个小太监抬着皇帝,随五丰行至彰华宫,发现宫门外站着一位灰袍老人,正是太医陈悝。
陈悝跪下道:“参见陛下。”
皇帝坐在辇上道:“起来吧。为何是你在这儿,皇后呢?”
陈悝并没起来,跪在地上道:“老臣该死。皇后娘娘近日偶感风寒凤体欠安,头疼难眠,老臣给娘娘开了一剂驱寒安神的药。娘娘服了药,头疼好了,却是嗜睡,不能恭迎圣驾,请陛下治老臣的罪。”
陈悝老脸枯瘦,须发花白,一段话说得磕磕绊绊。
皇帝笑道:“你治好了皇后的病,朕要赏你,怎么会治你的罪呢?朕今晚在无极殿,让皇后好好养着,你也在这候着吧。”
陈悝:“老臣遵旨。”
陈悝跪在地上看着皇帝离开,慢慢站起来,掸了掸袍子上的尘土,疾步走进彰华宫。
彰华宫内宫炷高照,皇后杨氏穿着紫色绣凤深衣,端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用炭笔描眉。
梳妆台上镶着一块椭圆形的明光镜,镜子里映着一张明艳的脸。
杨氏十三岁入宫,因美艳聪慧,颇通政事,被皇帝选为贴身女官。杨氏十六岁生下太子宗桓,次年封后,如今母仪天下已有三十年。
岁月没有在杨氏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比起十几年前那个在无极殿被皇帝临幸的少女,杨氏容貌的变化仅在眉梢眼角。十几年前的那个少女一颦一笑尽是天真烂漫,见者莫不欢愉。而今那双杏眼依旧明媚,一双柳眉却被修得更加纤细,看上去不怒自威,在这双眉眼之间能看出欢愉的便只有皇帝一个人了。
宫女将陈悝引到梳妆台前,悄悄推出去,关好门。
陈悝静静站着,一言不发。
皇后放下炭笔,仔细端详镜子里那张美艳而威严的脸,开口道:“走了?”
陈悝道;“是。”
皇后:“今日的长乐丸是谁配的?”
陈悝:“是臣三日前配的,娘娘放心。陛下服食之后龙体无碍,只是不会播下龙种。”
陈悝的话如一根鱼刺,刺入皇后的咽喉。
皇后细眉一皱,冷冷道:“陈太医,你说这话可是要杀头的。”
陈悝平静道:“老臣行将就木,不怕杀头。”
皇后转过身,死死盯着陈悝那张老脸,道:“那你怕本宫吗?”
陈悝看着地面道:“娘娘仁慈睿智,老臣敬重娘娘。”
皇后慢慢抚摸花纹繁复的领口,冷笑道:“叠云锦虽好,终究不如狐狸皮毛,陈太医可知为何?”
陈悝道:“叠云锦是草木之性,不如狐狸有灵性。”
皇后道:“你知道就好。本宫喜欢叠云锦的轻柔,就会有人送最好的叠云锦过来。本宫喜欢狐狸皮毛的灵性,就会有很替本宫剥了狐狸的皮送过来。”
陈悝不疾不徐道:“老臣向来酸腐,老臣的皮自然也酸不可闻,娘娘是不会喜欢的。老臣之所以帮娘娘,是因为当年老臣欠了杨家一个人情。娘娘放心,老臣会尽力保太子安然登基。”
皇后叹了口气道:“你虽然讲话不讨人喜欢,但为人却实诚。别人看不上你的言语,本宫却看得上你的实诚。你欠杨家谁的人情本宫不管,本宫会记得你为我们娘儿俩操过心。本宫记得,太子也会记得。你先下去吧。”
陈悝退出彰华宫,信步走到宫墙一角的阴影前,拱手道:“老臣听皇帝的语声已知公子的方子开始奏效了,皇帝体内的蛊种已经被压住,若此时停药,一年之内必有变化。”
一个清朗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不停。”
陈悝点点头,转身走了。
陈悝的身影消失在彰华宫门内,阴影里走出一个人,黑衣黑冠,面带微笑。
黑衣人的身形如一阵风,从一块阴影吹向另一块阴影,不一刻便吹到无极殿外的一处阴影里。
一个精壮的小太监走到阴影之外,恭声道:“仙家,小的刚到南阁外不久毅侯就出来了,只来得及听到‘裴如晦’和‘通天道’。”
黑暗中的声音道:“足够了。”
小太监一阵欣喜,低声谄笑道:“那小的身上的毒……”
一只白皙的手从黑暗中伸出,五指张开,掌心是一颗碧绿的药丸:“吃了它,你的耳力和目力会更强,下次就会听得更清楚了。”
小太监忙拿过药丸吞入口中,口齿不清道:“多谢仙家不杀之恩。”
黑暗中的声音悠然道:“我什么时候说不杀你了?吃了它你死不了,也好不了。断药七****就会从脚底开始溃烂,烂满九九八十一日,一直到五脏七窍全部糜烂才能死。”
小太监声音发抖,四肢也跟着发抖。
黑暗中的声音笑道:“你这么怕,我现在就让你开始从头顶溃烂如何?一日便死了。”
小太监紧咬嘴唇,双手紧握,拼命止住颤抖。
黑暗中的声音语调缓和下来,道:“跟着我,耳聪目明,不好么?功成之日自然会解你的毒。我不但会解你身上的毒,还可以让你重新做回男人。”
小太监不敢张嘴,只是拼命点头。
黑暗中的声音道:“去吧”。
小太监缓缓挪动双脚,走到无极殿外。
五丰正捧着《清心正念经》在殿外高声诵读:“笑靥如花,皆为重重幻象;青丝缠绕,俱是层层魔障。红尘即是地狱,红颜即是白骨,唯正此念方清心性,破魔得道……若视白骨如花,地狱如画,则道心永沦,万劫不复。”
五丰尖细嘹亮的声音中夹杂着女子娇柔难抑的喘息和殿内断断续续的云雨之声,三股声音纠结错杂,空幻妖异。
其他三个小太监正扯着脖子聚精会神地听,不知是在听《清心正念经》还是殿里的云雨之声。
无极殿正中悬着一块玉石匾额,青底黑字,原是一块玉石雕成。
“长乐无极”四个字是篆书。篆书原本古拙朴素,这四个字运笔和结体风格迥异,细看如同四个迷宫,又如四组交换的男女。
“长乐无极”玉匾下摆着一张巨大的勾龙石雕欢喜榻,榻上三个肌肤凝雪媚眼如丝的女子如三条白色鳗鱼,在暗青色的石榻上蜿蜒游移,腾挪之间,皆留下香汗的印迹。皇帝的身躯在三条白色鳗鱼的映衬下显得粗糙野蛮,他在三女之间纵横隳突,如同一头饥饿的棕熊在溪水中奋力捕鱼。
勾龙石产于深海之地,传为勾龙死后的化石。勾龙乃沧龙一种,生于深海,性淫,成年之后便日夜**不止,直至死去化为顽石。勾龙石便于雕凿,性极阴滑,有催情功效。宗无本借朱逢时之手高价从南方购得一块千年勾龙石,亲手雕成欢喜榻,榻上机关重重,以供皇帝极尽颠鸳倒凤之能。
皇帝自觉用了勾龙石欢喜榻后,不仅夜晚雄风大振,白日耳聪目明,步履如风,居然有返老还童的征兆,对宗无本愈发倚重。
一个站在欢喜榻外伺候宫女看到皇帝****的背脊上忽然有两处鼓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挣扎,慌忙咬住手指,不发一声。前日有侍寝的宫女在皇帝临幸妃嫔时发声,被皇帝当场格杀。皇帝放任此事在宫女间流传,以禁止宫女失仪。
一个瑜伽仙子见宫女用力咬着自己的手指不出声,以为她不谙人事,见四人云雨羞赧难抑,媚笑一声,抢进皇帝怀里。
宫女悄悄把手指缩进袖口,用袖子里侧擦干咬出的血迹。
皇帝还如一支矫壮的兵马,在三个瑜伽仙子身上反复冲杀。
窗外,五丰诵读《清心正念经》的声音更加尖亢了。
……
神光三十七年,净明一八七四年冬末。(注:人族纪元分恶浊世和净明世两个阶段。神族统治大地之时,天地倒悬,人命悬于汤火,是谓恶浊之世;焚天之战后,神族远徙西北未知之地,人族之世地净天明,是谓净明之世。)
赤霄山顶,明月高悬,一个眉宇之间略带痴气的少年孤身站在洗心亭中,亭外插着一柄钢刀。少年伸出右手,刀下的冻土开始震动,钢刀上传来低沉的共鸣之声。少年右手一招,钢刀从冻土中飞出,“夺”一声钉入一个梨树的树干,直没至柄,枝干上的积雪尽数震落。
御天城中一片灯火辉煌,歌舞升平,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贵公子在玉尘街一处佳丽云集的青楼上房中给一个甲胄未解的军官斟酒,在军官的目光投向怀中丽人胸脯时,一个碧绿的药丸从贵公子的掌心跳入酒杯。
南方的冻雨季节还没有过去,一串闷雷滚过密林上空。一个面容枯槁的少年手上撑着一柄黑色油纸伞,透过雷电隐现的铅云望着遥远的北方,勉力露出一个笑容。
三天后,一支打着朱字旗号的商队从御天城出发。长于山路跋涉的走马驮着沉甸甸的丝绸和首饰器皿,兵器精良的武士环绕在商队前后。这支商队南出霄云关,进入晴波山脉茂密的森林。
南方的冻雨季,少有的月朗星稀的晴天之夜,林木遮住了疏朗的星辰,只有青白的月光丝丝缕缕林中。
商队为首的少年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他长着一张俊朗的方脸,剑眉之下目光静如平湖,举止从容沉稳,马鞍桥上搭着长达丈二的黑色青龙长戟,刃口一线弧光如同新月,腰间悬着一柄长剑,背后背着一张铁弓和一壶白羽箭。
少年眉头忽然一皱,举起手。少年身后的武士大声喊“停”,庞大的商队陆陆续续停下,驮着货物的走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一支鸣镝箭自前方的密林中冲天而起,细碎的金属碰撞声传入少年的耳朵,那是铁甲的甲叶摩擦的声音。
少年取下弓箭朝声音传来的地方射出一箭。
这支箭去势如电,箭镞上裹着一层钢蓝色的光芒,带着雷霆之声刺入湿淋淋的树干,爆出一团明亮的火焰。
火光中走出一个身体佝偻,面容枯槁的年轻人,他手上拿着一只未引燃的火把,在火焰上点燃,举着这只火把,只身走向商队。
商队前方的十几名武士弯弓搭箭,对准这个看上去孱弱不堪的少年。
少年每向前走一步,道路两侧的黑暗中便亮起一片萤火。
持弓的少年扭头看了一眼林中的萤火。
那不是萤火,而是在黑夜中发光的眼睛。
当举着火把的少年走到商队跟前,整个商队已经被身材高大衣甲各异的人马包围。
火光的颜色渐渐从这些人瞳孔中消失,他们手中的长刀巨斧在稀疏的月光下发着寒冷的光。
射出雷霆之箭的少年提戟在手,盯着马头前举着火把的少年。
举着火把的少年仰头望着提戟少年,肃然道:“裴将军,大风渐起,山陵将崩,天下英雄恭候将军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