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方道:“你是说……太子入主左藏寺之后,开启血檀商路,戚国商人购买血檀的亏损,用这笔利润来补。”
杨雪亭点点头。
赵定方举起酒杯,放在嘴边,却没有喝酒,而是若有所思道:“血檀本身对戚国无用,太子却花这么大价钱十年如一日购买…..皇帝也没有禁止,那么,原因只有一个:南方诸邦种植血檀这件事,对戚国有利。”
杨雪亭露出笑容,赵定方顿觉豁然开朗:“太子让戚国商人以高价迷惑南方小邦,令其在良田之上种植这种吸血檀木。十年之后,良田尽废。若是有朝一日戚国不再一个高价购买血檀,这些小邦便会无钱买粮,也无田耕种……”
“商道如兵法”杨雪亭道:“太子用十年之功,花费千万两金银,将南方十数个小邦的粮道尽数捏在掌中。太子虽在戚国御天城的左藏寺内,却可以于手掌翻覆之间饿杀百万蛮夷,犹如万军之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岂止百万”赵定方道:“这些小邦若是被戚国断了粮道,最先遭殃不是晴波山之北的戚国,而是炎流、星源、龙盾这三大城邦。到时南方饥民四起,聚为盗匪,三大城邦的精锐军团必定受到滋扰,此时戚国若挥大军南下,天下便可重归一统。”
杨雪亭道:“是以此酒虽然劣质,劣酒背后却是太子的高招。我将这酒放在最高贵的杯子里,原非因为它的味道。”
赵定方晃着手中的夜光杯,只觉杯子犹如凝脂,而杯中酒却红如鲜血。
“若是南方诸邦结为一体,将小邦饥民尽数招为甲士,挥军北上”赵定方道:“以龙族骁勇,戚国固守疆土不难,恐怕也要大伤元气…….姬氏、刘氏之变后,我愈发觉得,戚国这个雄兵百万的庞然大物并非铁板一块,若有大变故,难保不会四分五裂变得如南方诸邦一样。”
杨雪亭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道:“倘若戚国真如赵兄所言,遭大变故四分五裂,赵兄以为戚国会分成几块?又当何去何从?”
赵定方放下酒杯,笑道:“我原以为杨兄请我喝酒,是为谈论《通天卷》,想不到杨兄要谈之事,比《通天卷》还引人入胜。”
“你说引人入胜?”小宁道:“将军不是戚国人么?若是戚国分崩离析,将军的爵位和官职岂不是荡然无存,怎么能说引人入胜呢?”
“妇人之见”杨雪亭道:“赵兄心怀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国,戚国分崩离析,天下仍在。彼时群雄并起,正是豪杰之士一展宏图之际,赵兄乃人中猛虎,又怎会不觉得引人入胜呢?”
“劣酒小菜,你们却说别有风味;天下大乱,你们却说引人入胜”小宁叹气道:“世间男人都说女人难懂,我看男人更加不可理喻。”
赵定方正色道:“杨兄一向言必有中,今日之言,恐怕不是醉话吧。”
杨雪亭道:“赵兄若是不想听,尽可当我是酒后胡言乱语。”
赵定方道:“杨兄说的不错,我心中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国。只是此时戚国国君并不昏庸,朝中有能臣,边疆有猛将,连储君都是雄才大略之人,我实在看不出宗氏戚国有分崩离析之兆。”
“能臣、猛将与雄才大略的太子若都能雌伏与这明君之下,戚国便如日中天”杨雪亭道:“只是,能臣与猛将虽然跪伏在神明中山呼万岁,心中却未必不想取而代之。还有,这位明君,似乎并不想手下有太多能臣猛将。”
赵定方道:“何以见得?”
“能臣猛将乃夺天下之利器”杨雪亭道:“可是守天下么,有中庸之臣,守城之将便可。最要紧的,是有愚蒙大众。”
“相公,我以为你只是平时嘴巴刻毒”小宁又插嘴道:“想不到你喝了酒之后,嘴巴更毒。你说一说,这愚蒙大众里,有没有我这位露水妻子?”
杨雪亭笑道:“我将你带道此处,便是因你与愚蒙大众截然不同。”
小宁粲然一笑,满心欢喜,又去喝酒了。
杨雪亭接着道:“姬氏、刘氏皆以谋反之名被族灭,姬氏举反旗在前,刘氏乘机意图占钧州而自立。这里面,刘氏确有不臣之心。但姬氏,在姬冲准备造反之前,姬兴便已经被皇帝定了谋反的罪名。”
赵定方道:“杨兄是说,姬氏谋反是皇帝逼出来的?”
“箭极原之战,鬼兵尽没,说出来是天佑戚国,其实立功的却是霖骑军”杨雪亭道:“昭王和赢传的霖骑军抢走了羽林天军天下第一强兵之名,我猜皇帝是怕各镇王侯按捺不住,自己先下手为强。羽林军得沈将军与赵兄,合该宗氏不绝。”
赵定方摇头道:“我不过是冲锋陷阵的匹夫。若非昭王出手相处,清秋原上鹿死谁手,尚不可知。”
“姬氏、刘氏已灭,清秋原之战霖骑五卫折损最多,皇帝的羽林天军未伤筋骨”杨雪亭道:“我若是皇帝,也想再接再厉,将强藩一扫而空,骄兵悍将尽收羽林卫中。彼时天下只有一国,国中只有一姓。”
赵定方道:“赢氏、李氏并非姬氏、刘氏可比,若这两家看出端倪决定联手,皇帝要是执意削藩的话,戚国恐怕真有分裂之虞。”
“你说昭王在清秋原上出手相助……昭王的兵马号称天府原上第一,那皇帝更会有恃无恐”杨雪亭道:“纷争起时,无人可以置身事外,赵兄要未雨绸缪啊。”
赵定方道:“皇帝要对赢氏、李氏下手,恐怕要从长计议吧。你与我皆到过黄泉林北面,那里的东西,天府原上的霖骑军纵然齐心合力都未必能拦住。昭王一定会此事禀报皇帝。皇帝若是不能见好就收,一心筹划迎击神族之事,戚国就不是分裂,而是毁灭了。”
杨雪亭道:“小宁,你说,若你是戚国皇帝,与他人分享七州一府的大好河山,和让神族将中原全部毁去,你选哪个?”
小宁不假思索道:“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杨雪亭笑而不语,看着赵定方。
赵定方心道:戚国皇帝的见识难道不如一个女娃么?
转念一想:并非完全没有这个可能。
“而且”杨雪亭道:“我以为皇帝此刻正在筹划诛灭赢、李两家,太子遇刺一案迟迟不见巡检司缉拿元凶,想必皇帝还没想好把凶手按在何人头上。”
赵定方道:“倘若真是如此,我便买上一车好酒,遁入深山避难。待天下太平时,再出来。”
“赵兄是一柄利剑,天下纷争起时,定然被群雄争夺,岂能置身事外”杨雪亭道:“不过,你若真想躲开,我倒有个去处。”
赵定方又拿起酒杯道:“还请杨兄指点迷津。”
“《通天卷》中记载,群玉山以西,归元山脉以北,有泥犁之谷,谷中龙蛇遍布,凶险异常,是以千年以来行人绝迹。泥犁谷西北有大沼泽名曰龙泽,乃青锋河一条支脉的终点。此地水草丰美,又有沃野千里,可惜四周全是沼泽,中间常有泥犁谷的龙蛇恶兽出没,人族的刀耕火种之术到此处全无施展余地,自神族北徙以来,此处即成传说之地。”
赵定方想起通天阁中那个巨大的沙盘缺了一角,应该就是杨雪亭所说的泥犁谷与龙泽。
“杨兄说的去处分明是求死之地,哪里是避世之所”赵定方笑道:“天下之大,乱世即来,若是真如杨兄所说除了泥犁谷与龙泽便无处躲避,那我只有挺剑相迎了。只是……”
赵定方摸了摸甘泉剑的剑柄,道:“天下万千手无寸铁之人,又该如何应对呢?”
杨雪亭闻言哈哈大笑,喝了一杯酒道:“而今之世有若山林,天子高高在上如恶龙俯瞰,文臣如鬣狗,武将如虎狼,此三者皆肉食者也。万民为牛羊,以五谷为食,复为肉食者盘中餐。”
杨雪亭放下酒杯,对赵定方一字一顿道:“赵兄愿为牛羊耶?愿为虎狼耶?”
赵定方按剑慨然道:“赵某有利剑在手,安能为他人盘中餐。”
杨雪亭道:“哈哈,为了令你说这句话,我失了三坛好酒,一瓶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