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方道:“吃花生并非为品尝花生,而是为饮酒。饮酒,因其能醉。千般美味,难比一醉。三颗花生一杯酒,这些花生可以让杨显醉个三五次了。喝道微醺之时,每一颗花生滋味各不相同,这里有上千颗花生,便有上千种美味。”
“不错!”杨雪亭与赵定方对饮一杯,道:“可是,这亭子虽大,却容不下上千种美味。就算这亭子能容下,我们也未必能吃得下。就算我们能吃得下,吃到后来定然是兴味索然,再好的佳肴也味同嚼蜡。”
赵定方又干了一杯道:“所以,此处纵然有千种美味,在我与杨兄眼中也不及这千颗花生。”
小宁见二人吃喝十分欢畅,只是摇头。
亭中共有三坛清酒,赵定方一人喝了两坛,杨雪亭喝了一坛。
赵定方面不改色,杨雪亭脸上稍有酒意,却还有余力。
赵定方手上拈着一粒花生米,望着通红的炉火,轻声吟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自出赤霄山以来,赵定方也常饮酒,只是未有一次能如在乘风居中同赢连横、武司辰和李苍梧同饮青锋酒那般畅快。
赵定方还记得神光三十七年冬的那场大雪。赤霄山上朔风凛冽,夹着雪花扑在面上,加上奔突的酒气,令人壮怀激烈。
此处的雪虽然大,却没有一丝风,触目一片白茫茫的雪幕,加上温暖的酒意,令人变得慵懒。
杨雪亭对小宁道:“拿来吧。”
小宁走出亭外,搬进来一个黑色木桶,桶内积满白雪,雪中竖着一个琉璃酒瓶。
赵定方眼中一亮,道:“这是上次杨兄收起来的美酒……我记得上次杨兄欲与我分享此酒时,我将《通天卷》交给杨兄,搅了酒兴。这一等便是数月。”
“赵兄果然海量,喝了两坛还能记得几个月前的事”杨雪亭道:“不错,我请你来此处,是为谢你。”
赵定方道:“谢我?”
“我用这数月时间通读《通天卷》,其中快意,非美酒不能比拟”杨雪亭道:“美酒当与知己同饮。赵兄虽曾与我同生共死,有兄弟之情,若无这套《通天卷》还成不了我杨雪亭的知己。”
赵定方笑道:“即是知己,无需我多说了吧。”
宁儿从桌下拿出三只夜光杯,又从木桶中拿出琉璃酒瓶,将三只杯子中倒满血色美酒。
赵定方拿起啜了一口,如饮冰雪,将原来的酒意统统压制,瞬间变得耳聪目明,似乎一眼能看穿重重雪幕,看见御天城里凌云阁和凌霄阁的尖顶。
第二口饮得多些,美酒入口仍是冰爽,腹中却是温暖。
赵定方只觉得浑身有种说不出的舒泰,手上有些绵软,似乎连酒杯也懒得举起。
赵定方心中一惊,铁炉中的火焰倏地腾起一尺,将小宁吓了一跳,险些扔掉手上的酒杯。
术法还在,看来不是麻药。
美酒洒在小宁的貂裘上,令她气愤不已:“这炉子撞鬼了么,怎么忽地腾起火来?”
杨雪亭看着赵定方道:“赵兄可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了?”
“是的”赵定方道:“这酒太玄妙,我差点以为自己中了麻药。”
赵定方将自己险些死在安神散上的事简略同杨雪亭讲了一遍,对小宁道:“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小宁姑娘不要见怪。”
小宁道:“原来刚才是将军的手段,将军不是赤霄门下么,还懂火术的哦。”
“此火乃赵将军心中之火”杨雪亭道:“看来能降服赵兄者,除了美色,便是这种南方的美酒了。”
赵定方见杨雪亭又在调侃阿茶和宇文青萝的事,也不争辩,只是道:“这酒原来产自南方,我在邀园中喝过一种赤霞酒,也是产自南方。这两种酒虽然形似,但赤霞酒不及此酒多矣。”
杨雪亭道:“赤霞酒以葡萄酿造,而这酒却是用血檀浆果腐烂的汁液酿成。两者虽然形似,却是天差地别。”
赵定方奇道:“血檀浆果?我只知道紫檀与墨檀,从未听过血檀。”
杨雪亭道:“赵兄到左藏寺时间不长,自然不知道这种植物。戚国境内,是没有血檀的。”
赵定方道:“杨兄不要卖关子了,我知你看了《通天卷》之后定然有满腹的话向说与人听。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小弟。你既然想说,不如就从这血檀说起如何?”
杨雪亭道:“我也正有此意。”
“血檀产自大晴波山脉以南,也就是双月诸邦”杨雪亭饮了一口美酒道:“血檀树极好水分,也极其霸道。若有五株十株血檀生在一处,周围几丈内都容不得别的草木存活。这种树随然好水分,却难以长大,三五年也不过拇指粗细,无法作为栋梁之才。血檀浆果虽然可以酿酒,但是酒味却很寡淡,销路并不好。”
赵定方皱眉又喝了一口,果然没有什么味道,但是先凉后暖,浑身舒泰仍是与喝第一口时一般无二。
杨雪亭笑道:“将白酒喝至微醺,再饮此酒,能令人飘飘欲仙。此乃我独得之秘,除我之外,只有赵兄一人知道。”
小宁道:“我不是人么?”
杨雪亭道:“你上来便喝此酒,断然是不会有飘飘欲仙之感的。”
赵定方道:“这血檀木不能作为木材,浆果酿酒销路也不好,杨兄还能购得这种酒,想必费了不少周折吧。”
“周折?”杨雪亭笑道:“此酒极其廉价,得来易如反掌。只不过赵兄以侯爷之尊,决计是不会喝这种酒的。戚国境内倒是有不少奸商用此酒冒充赤霞酒,诓骗那些给小吏行贿的升斗小民。”
赵定方道:“这酒原来如此稀松平常,杨兄的饮酒之法实有点金之功。”
“酒后逍遥乃匹夫之乐”杨雪亭道:“赵兄可知这种酒背后的故事?”
赵定方道:“愿闻其详。”
“血檀木产自南方,因其对土地消耗极大,故有吸血檀木之称,南方虽然河网密布,却是山地起伏,田地远不及戚国广阔,南方的龙族食量又比中原人族大得多,所以这血檀非但无人种植,反而是不祥之物,几乎被灭种”杨雪亭道:“如今南方有十数个小邦城外遍植血檀,赵兄猜一猜因为何故?”
“小邦田地本就稀少,若是还种植这种不祥之物,岂不是自寻死路?”赵定方道:“如此反常之事,想必是人为。最能使人神魂颠倒,便是金钱了。最会用钱的,当然是商人。莫非是戚国的商人给血檀定下极高的价格,令这些南方小邦忘乎所以?”
“不错”杨雪亭抚掌道:“太子殿下选中赵兄做五路转运使足见眼光独到。”
“太子?”
赤霄山下的那个村庄里的农夫采集水草,当做云笈天师的羽衣卖给羽城内的有钱人,也能糊口,足见人性愚昧之处。赵定方本以为血檀与羽衣异曲同工,是朱逢时一类的戚国商人故意抬高血檀在南方的价格,造成血檀乃稀世宝物的假象,再卖给戚国的百姓。
这里居然有太子的影子,赵定方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不错”杨雪亭道:“我戚国每年从南方诸小邦购买的血檀以及血檀浆果所酿的劣酒所花费的银两足够这些小国购买数年口粮之用。但是血檀在戚国内的家具作坊里并不受欢迎,血檀浆果酒的价钱也极其低廉。做血檀生意的戚国商人,却十年如一日地从南方将血檀和血檀浆果酒运到北方,赵兄不觉得奇怪么?”
“对啊”赵定方道:“商人逐利,亏钱等同流血,赔本的买卖他们断然是不会做的。这笔买卖他们做了十年,其中必定有利可图。难道……左藏寺掌管天下财帛与商道,难道是左藏寺在给这些经营血檀的商人补血?只是,这十年下来,戚国要流多少血啊。”
“其实,戚国并没有流多少血”杨雪亭道:“南方的龙族骁勇善战,却不善织造,中原人族以为其愚笨不灵所以难以掌握织造技术,这也是龙族被人族成为蛮夷的原因之一。戚国的锦官织造、梧州织造和凌波织造三个织造局中每年产出的叠云锦和凌波纱有一半是运到南方贩卖的。叠云锦和凌波纱分上中下三品,运到南方的只是戚国境内最便宜的下品,依然供不应求,利润高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