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光三十九年冬,四海无事。
黄泉林以北的末日戈壁上,白色云雾笼罩中的绿洲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前又向四方拓展了数里。
入秋之时,赤霄山上的雁阵一改南徙的习惯,而是飞向了北方。
此时的赤霄山一片破败,克伽龙王留在山上的巨大创痕形成一个不灭的伤疤。这道伤疤两侧,昔日白衣翩翩的九宗楼阁此时空空落落。皇帝下诏不再为赤霄山演武大会颁发奉君牌之后,世家大族的子弟一夜间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些从各地洪恩馆中遴选的天赋异禀的孤儿。
云笈天师虽然出关,却一直躲在居云塔中不出来。
玉枢院主韩迟每日在居云峰下静候法旨,始终听不见云中迅音。
白云环绕的青峰顶上,白袍的年轻天师盘膝坐在居云塔中,脸上的皮肤如年久失修的墙皮一样不断拓落。那双漆黑的眼中神光如电,直射南方的御天城。
当雁阵飞向北方之时,那块烛照神霄的铁碑上闪过一丝血红的光芒。
那道红光如一道流血的伤口,触目惊心地一闪之后,消失在茫茫林海之中。
那是神族即将崛起的征兆,也是人族即将流血的征兆。
已经完成转世的云笈天师被人打坏了皮囊,又在一次离魂夺舍之后大伤元气,根本无暇顾及近在眼前的天策碑。玉枢院的八十一剑士自从被摩柯迦罗屠灭之后便再未重建,雪盈川内除了干枯如铁的梨树,****皆无。
那道夺目的血光,无人看见。
御仙山上,化乐天宫的石院之内,池中清水温暖如春。
一个青色的身影潜在水中,只露一张绝美的脸庞,望着池边一块青石。
青石与地面相连处有一点污渍。
那是赵定方中了追魂镖之后洒下的鲜血。
这点污渍在那双紫色的眼眸中映出一朵伶仃的小花,令那张本来冰冷如石的脸庞上露出一丝温情。
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她额头上,她叹了口气,默默沉入水中。
御天府已是大雪纷飞。
武定侯府中的池水已经封冻,冰层很薄,冰下的游鱼清晰可见。
御天城东,栖灵山下,翠柏苍松环绕着一片湖水。湖水还未封冻,水面上寒烟四起,与从天而降的雪花交织在一处。
湖心有一座八角凉亭,亭子旁边泊着一只乌篷小舟。
亭心放着铁炉兽炭,铁炉旁边摆着一张小桌,小桌一侧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身着貂裘的人。
桌子上摆着几碟花生,有油炸的,有水煮的,有椒盐的,还有糖炒的。
热气夹着酒香,在雪幕中弥散开去。
亭中的女子抬头看了一眼湖面,惊叫道:“呀,有鬼!”
男子用两支铁筷加一块兽炭填入铁炉,头也不抬道:“光天化日,哪里来的鬼。”
“这么大的雪,哪里来的日头。天地昏昧,正是鬼怪横行的时候”那女子语出如珠:“不信你看,湖中凭空多了一条船,船上还站着一个人,雪落到他头顶一尺处便化了,不是鬼是什么?”
“唔”男子抬头看了一眼湖中那艘徐徐而来的小船,船上男子黑衣黑袍,腰悬长剑。虽然已是隆冬季节,这人只穿了单衣罩了件长袍也不觉得冷,更奇的是如那女子所言:雪花落到他头顶一尺处便凭空消失了。
男子道:“他是酒鬼,也是色鬼。不过你不用怕,你既不是酒,生得也不好看。他不会抓你的。”
“杨兄差矣”船上那人的声音清清楚楚飘进亭内:“在下只是好酒,却并不好色。”
那只小船离凉亭还有四五丈,男子声调不高,似乎都没有传出凉亭,而那船上之人显然听见了亭中男子的话。
小船又靠近两丈,只见船头一抖,船上的男子已经跃到亭中。
“侯爷不但往府中招了许多美貌的丫鬟,连副使都是名震大内的美人”亭中男子道:“你不好色,鬼才相信。”
“名震大内?”黑袍男子笑道:“我只听过女子以美貌名扬天下、名留青史,却从未听过有名震大内的。”
亭中身着貂裘的男子道:“宇文青萝幼时略显痴傻,六七岁后心智与常人无异,性情却极是暴躁。此女不善诗词女红,专攻射术剑法。其父宇文照本人便是剑术大师,又在宫中当差,因此,宇文青萝在十岁之后,已经是闻名大内剑术高手。十三四岁之后,宇文青萝出落得愈发标致,引得无数威武卫的将士垂涎。不过此女的性情随着年岁增长愈发暴戾,被她打伤打残的威武卫将士有数十人之多,在大内是与明珠公主宗小楠齐名的母老虎,皇帝本想将这二女许给几位皇子,最后都打消了念头。”
身着黑袍的男子正是五路转运使、擒虎将军、武定侯赵定方。而亭中的男子,则是御天城太学中的学监杨雪亭。
赵定方对湖中的小舟道:“小山兄弟,你先回去告诉钟伯,今天我要晚些乘杨先生的船回去。”
乘船的是个精壮的汉子,身上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斗笠下的眼睛静如湖水,冷如冰雪。
小山微微点头,手上用力,竹篙在湖中一点,小船如一尾游鱼,划开一道水痕,飞快地消失在大雪之中。
杨雪亭对宇文青萝在宫中的琐事如数家珍,赵定方听了半信半疑。
也许杨雪亭说的是真的罢,赵定方心道:宇文青萝能和宗小楠走得如此近,恐怕也是性情相投。
赵定方将手伸向炉边的酒杯,杨雪亭道:“这位叫小山的兄弟是你府上的人么?”
赵定方刚要回答,却听那女子道:“将军且慢,酒还未温好。”
那女子个子纤小,塞在貂裘里几乎看不见人,只露一张小脸。
她眼睛极大,水汪汪地十分灵动,此时紧紧盯着赵定方的眼睛,似是在提防他从酒壶中倒酒。
赵定方见此女稚气未脱,便道:“你是杨先生的女儿么?”
“我是他老婆”那女子的声音中尚带着稚气,神情肃穆一本正经道:“也是他的弟子。杨先生今早教我的课业是,逢人便说我是他老婆。”
赵定方笑道:“你今年多大?”
“我叫小宁”那女子咬了咬嘴唇道:“将军,杨先生是你的兄长。我既然是杨先生的老婆,你应该叫我一声嫂嫂。”
赵定方放下酒杯,捧腹大笑,指着杨雪亭道:“杨兄饱览群书,学究天地,我都不佩服,唯独佩服你这位弟子。”
杨雪亭摇头道:“赵兄果然难改浪子本色,我问你一句话,你只字不回,倒与我夫人攀谈得如此热络。”
赵定方道:“你问我的问题并不稀奇,可是你与这位夫人的关系去有点古怪,我自然忍不住要追问。”
“她要我教她天地之道”杨雪亭道:“我告诉她,男女大伦乃天地正道,若知此道,先与我做一日夫妻。”
赵定方摇头:“你这位弟子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如何与你做夫妻?”
“赵兄驰骋沙场战无不胜,射术通神目力自然远超常人,居然也看不穿女人脸上的玄机”杨雪亭道:“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家里正在逼她找人家把自己嫁出去,她便打着经国济世的幌子躲到太学里来了。”
赵定方奇道:“躲到太学里便能逃过父母逼迫么?”
“此身既已许国,如何成家”小宁道:“这话可是侯爷说的,王土之上皆是赤子,许国岂分男女?”
赵定方道:“我何时说过这话?”
小宁道:“侯爷拒绝公主婚事的时候,说的可不就是这句话。”
“皇帝赐了赵兄金刀玉马已经有些时日,还不曾听到赵兄与哪位公主的婚讯”杨雪亭道:“想来是赵兄拒绝了婚事。这种事除了铁衣将军能做得出来,恐怕便只有你这位擒虎将军了。”
赵定方道:“原来你只是猜的。”
杨雪亭道:“我猜的不对么?”
赵定方不置可否。
杨雪亭道:“你还未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小宁道:“将军,夫君,酒煮好了。”
小宁将桌上的两只酒杯倒满,赵定方拿了一杯,一饮而尽,道:“那位小山兄弟,是我府上的马夫。”
“马夫?”杨雪亭道:“我看他撑船的本事比船夫还好。”
“他连脸都未曾露,杨兄却对他如此关心”赵定方道:“不会只是因为他撑船的本事比一般的船夫还好吧。”
“赵兄可记得黄泉林内的狼獾”杨雪亭道:“此人身上的杀气与那只引诱你我进入圈套的狼獾一般。”
“杨兄一介书生,对杀气却比武人还敏锐”赵定方若无其事道:“看来此人还欠些火候。他巡检司派来监视我的巡检校尉。”
小宁道:“人人皆闻巡检校尉而色变,侯爷身边便有一个,还能谈笑从容,难道这位小山大人也与侯爷成了朋友?”
“倒也不是”赵定方道:“只是我府中比他厉害的巡检校尉还有两三个。我日夜与虎狼为伴,还会忌惮区区一只鬣狗么?”
“我本以为赵兄这个侯爵和三品将军只是个虚衔,不过是在天下豪杰面前画一张大饼。皇帝派了三个巡检校尉到你府上,看来赵兄在朝廷各派中已经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自古成大事者,当广招贤才不拘一格,我看那个小山算是个人才,可惜你让他回去了。不然来此与我一席畅谈,说不定会成为赵兄臂助。”
“几杯薄酒就会被你策反,杨兄也太小看巡检校尉了”赵定方道:“杨兄放浪形骸,空无遮拦,若是被他听了去,恐怕他非但不会成为我的臂助,你我二人皆会被捕下狱……”
赵定方顿了顿道:“若是有战事发生,我还有些用处。杨兄你一介腐儒,恐怕要把牢底坐穿。”
杨雪亭对赵定方的调侃不以为意,道:“这薄酒只是开胃之用,真正的美酒我还没拿出来。”
“酒是美酒”小宁道:“只是菜太寒酸了。”
杨雪亭抓起几颗椒盐的花生道:“你不饮酒,又怎知什么菜最宜下酒?”
赵定方拈了几粒水煮花生,剥开壳,将花生米抛入口中,仔细咀嚼,似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将花生吃下后,一连饮了三杯酒,连道痛快。
小宁在盛放椒盐花生和水煮花生的碗中各取了一颗,剥开吃下后:“只是花生而已,并没有什么稀奇,难道男人和女人的舌头也不一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