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兄虽然知晓天文地理,偶尔到钦天监中做事,终究不过是太学中一个学监,居然能与枭骑精锐一同入黄泉林打探神族行踪;薪俸不过每月数两白银,居然能穿貂裘御寒,以夜光杯盛酒”赵定方把玩着酒杯道:“杨兄埋首书堆,数月如一日,通读《通天卷》,足不出户,知道得居然比巡检校尉还多……还是说,杨兄根本就是巡检校尉?”
“我早就知道相公有古怪”小宁道:“相公在太学之中无朋无友,还经常让祭酒大人难堪,居然可以十几年如一日拿着礼部发的俸禄。我也奇怪这么个酸腐书生竟然可以在太学中横行霸道,原来是巡检校尉,怪不得。”
“我是信口胡诌而已”赵定方忽然笑道:“你家相公绝非巡检校尉。”
“赵兄说得有理有据,连我都要信了”杨雪亭道:“何以又改了主意?”
赵定方道:“我见过几个巡检校尉,武功术法远在杨兄之上,只是有一点远不及杨兄。”
杨雪亭道:“哪一点?”
“胆量”赵定方道:“巡检校尉也是官,是官便有迹可循。杨兄性情洒脱,放浪形骸,无迹可循。性情如此,纵然想入巡检司,恐怕皇帝也不会看上你的。”
“好一个无迹可寻”杨雪亭道:“为这四个字,我要敬赵兄一杯。”
“这杯酒,该我敬杨兄”赵定方道:“我虽有利剑,却不能乱刺。杨兄见识远在小弟之上,若是乱世到来,杨兄以为小弟该当何去何从?”
杨雪亭道:“赵兄莫欺我酒量不如你,我还没醉。赵兄有指挥千军之能,何去何从,何须问我?”
“我心所向之世,天下非只一国,一国非只一姓。律法有常,不为一人一家之言”赵定方道:“无人神之争,无君臣之分,无贵贱之别。”
“若无差别,何来趣味?”小宁道:“若是人神无别,神族便会不高兴;若无君臣之分,君王便会不高兴;若无贵贱之别,贵人便会不高兴。将军心中的世界,原来是个满心不高兴的世界。”
“正是如此”赵定方笑道:“若想为神、为君、为贵人,见了我心中之世,定然满心不快,恨不能除之后快。”
杨雪亭道:“若赵兄真有此意,杨某愿尽平生所能,助赵兄一臂之力。”
“一个手无兵权的将军和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赵定方笑道:“杨兄,人生有百年之限,你若助我,恐怕耗尽一生也未必能见到成功之日。”
“那才有趣”杨雪亭道:“一蹴而就、唾手可得之物犹如肥肉,偶尔尝一尝尚可,若是一辈子只吃这个,简直生不如死。”
赵定方道:“我本以为杨兄性情超尘,乃世外之人。想不到对争雄天下也如此热衷。”
杨雪亭道:“王域无疆,王法如网,王旗变幻之时,人人皆如细叶逐巨浪,有谁能置身事外呢?”
赵定方见杨雪亭的样子,猛然想起另一个世界中的一个古人:姚广孝。这位本应超然出尘的老僧,居然鼓动明燕王朱棣谋反。
燕王谋反虽然艰难依然成功,除了他的对手朱允炆太冬烘颟顸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也姓朱。
与燕王不同,赵定方并不姓宗。此时天下仍是宗氏天下,一千八百多年以来,百姓所尊的皇帝无论如何变幻,始终都姓宗。
赵定方道:“宗氏豪杰辈出,藩王之中亦有不少雄才大略之主。除去这些藩镇王侯,新封的宋国公沈青天也是人中龙凤,不但治军用兵无人能及,与强藩王侯关系亦非同小可。除去武将,文臣之中司马氏的公子颇有破旧立新之志,麾下还集结了一批年轻的俊杰。杨兄若是与这些人合作恐怕更能成事。”
“杨某生平本有‘二不’一不与老吏谈道义,二不与书生谋国是”杨雪亭道:“老吏知进退,不知荣辱;分利弊,不分正邪。与老吏谈道义,无异对牛弹琴。书生双目不辨五谷,双手无缚鸡之力,故纸堆中读来满腹胡言乱语,以为学究天人。偶为君王青睐,身为弄臣傀儡而不自知,粉墨登场做伶人状,然而聒噪过之,面目丑陋,不及伶人远矣。与书生谋国是,比缘木求鱼、钻冰取火还要愚蠢。”
赵定方笑道:“我适才所说的几个人,绝非老吏、书生可比。”
“不错,所以,我要与赵兄讲一讲杨某生平的第三个‘不’字”杨雪亭道:“枭雄如虎狼,席卷天下不过为钟鸣鼎食,万寿无疆。杨某心中世界乃人之世界,焉能奉虎狼为君主?”
赵定方收敛笑容道:“杨兄所谋之事乃是世上最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又怎知我会与杨兄一道?”
“巡检司的李苍梧李大人,也是我的朋友”杨雪亭道:“赵兄的事,我知道得不少。”
“怪不得”赵定方道:“李苍梧是巡检校尉,他知道杨兄不但希望宗氏覆灭还想争雄天下的事么?”
“李氏又何尝没有这种想法?而且,”杨雪亭道:“李苍梧虽然姓李,却与赵兄这个赵姓一样,在李府中终究是个外人。他的才学武功不在赵兄之下,又怎会甘于一生雌伏于李氏脚下。”
赵定方道:“难道杨兄今日这番话语早已同李苍梧讲过…..他怎么说?”
杨雪亭道:“他说成此事者,非赵兄莫属。”
箭极原之战,鬼兵覆灭;清秋原之战,赤象铁骑几乎全灭,姬氏覆灭。天下都以为宗氏江山稳固,还要在延续千年。
赵定方曾经跨过黄泉林,看到过被神族捣毁的鬼兵驻地;泠州守城,更是对戚国兵马各部外强中干看得一清二楚。
“千层广厦,倾于片刻”赵定方道:“只是要等到它倾倒,恐怕也要上千年。杨兄将我视为谋天下之人可谓付我一片心,我来还杨兄一杯酒。皇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杨雪亭见赵定方并未满口答应,也不着急,与赵定方举杯对饮。
“将军”小宁道:“小宁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赵定方道:“夫为妻纲,你可以先问问你夫君当不当问。”
小宁道:“我与相公与寻常夫妻不同。”
赵定方心道:似你们这般把婚姻当游戏的,当真不多。
“相公说,男女生于天地之间,以自然之道为纲常”小宁道:“人世间的纲常乃是神族遗毒,人族若想破除神族窠臼,再造净明之世,此毒,非除不可。我想问什么人什么话,不必相公做主。”
赵定方本想开个玩笑,没想到小宁如此一本正经回答,于是肃然道:“姑娘请问。”
小宁道:“相公常说将军武功术法与治军之道都非当世绝顶,然行事常出人意表,尤为当世绝顶名将所不及。今日一见,将军除了在寒冬季节穿着单衣这件事显得出人意表,其余……”
赵定方笑道:“不过尔尔。”
“倒也没那么差”小宁道:“只是有些闷哪。”
“磨盘大的石头从天而降,将城墙和房屋夷为平地;数万颗人头堆在一起,矗立于荒原之上犹如巨塔”赵定方道:“这些事都热闹得很,不过,我却并不想看见。”
“相公自恃多读些书,便到处诓骗无知女子。将军自恃多见些世面,也来诓骗我”小宁撇撇嘴道:“男人,大抵一样。”
赵定方晃着夜光杯,杯中酒犹如小宁嫣红的嘴唇。
“杨兄”赵定方忽道:“你可曾约了别的朋友?”
杨雪亭道:“与赵兄所谈之事不足为外人道。而我这位夫人,她听了只当儿戏,听听无妨。”
赵定方捏着酒杯,对小宁道:“这里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赵定方话音未落,一道波纹刚刚触到湖心亭外的船帮。
波纹的中心已经平如镜面,映着一个轻盈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