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城上,红日高照。
镇国大将军府内,李潜渊身着灰布衣裳坐在一处瓦舍里,手上拿着一只茶碗,窗外一株古树,树干青苍,树叶金黄。金色的树叶无风自落,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而那树冠上的树叶似是无穷无尽,怎么落也不见少。
李苍梧一身白衣,站着李潜渊身后。
“赵定方入左藏寺的圣旨已经盖了章”李潜渊道:“午时便会送到武定侯府。”
“他是个念旧的人,懂得感恩”李苍梧道:“简邕虽然猎户出身,天生是个带兵的人才。叔父助他将简邕收入麾下,他心知肚明。欠李氏这个人情,他早晚要还的。”
李潜渊呷了一口茶,道:“他是你引荐的人,叔父信得过。不过,他虽然封侯拜将,尚无羽翼,若是大变来临,恐怕不济事。”
“叔父是说太子在昌宁大街遇袭一事”李苍梧道:“据上官聆雨说,行凶者所用的兵器与中原迥异,颇有双月诸邦之风,且剑身上刻着龙形双月,杨继以邪教作乱奏报圣上了。难道……”
李苍梧略一沉吟,道:“是荣王等不及了么?”
“荣王虽然不成器,他身后的将军们却不是傻子”李潜渊道:“若无朝中诸将支持,光凭赤霄山那几个长生会想刺杀太子,恐怕司马家公子手下的新长生会都比他们做的好看。昌宁大街上的刺杀虽然阵仗很大,进退无度,绝非名将所为,那些刺客定然是个外行人花了大价钱卖来的。”
“慕王宗戎虽然骄横,却是个精通兵法的将才,何况他还有虎关大师做老师,这等蠢事他是不会去做的”李苍梧道:“难道是应王?他才十二岁。”
“当今圣上登基时也不过十三岁”李潜渊道:“应王的生母惠妃是想仿效当今太后吧,真是个蠢女人。”
李苍梧道:“若此事真是惠妃所为,司马氏恐怕会与姬氏一般有族灭之虞。”
“宗氏手中是虎豹貔貅”李潜渊道:“司马氏经营数代,养了一群猪狗而已,宗氏要灭司马氏,比姬氏容易。司马氏与赢氏是姻亲,我猜圣上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姬氏已经族灭,若是司马氏与赢氏接连遭灭顶之灾,恐怕戚国内各大族会人人自危,到时大族联合与宗氏抗衡,戚国便会分崩离析。
李苍梧心中惊涛骇浪,面色不变,道:“我们……”
“我能猜得到,赢纵也能”李潜渊道:“不过,赢氏暮气沉沉不思变通,一族之中除了你常说那个小儿赢连横,别无人才。他们不配在做我们的朋友了。”
李苍梧本想将此事告知赢氏,与赢氏共进退。
李氏赢氏手中兵马超过三十万,若是两家共进退,皇帝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李苍梧见李潜渊胸有成竹,便不再提赢氏,而是道:“叔父担心的不是圣上追查太子遇刺之事,难道是担心太子会以此事发难?”
“太子做了十年储君,看圣上的情形,恐怕太子还要再等十年不止。太子若想发难,光靠那点转运卫是不够的”李潜渊道:“我们是太子的朋友,那是因为当今圣上看重太子。李氏的兵马尚无席卷天下之力。”
“飓风若起于禁宫之中”李苍梧道:“不必血洗四海亦可席卷天下。”
李苍梧不动声色,李潜渊露出赞许之意,道:“你说得不错。只不过,禁宫之中有太后这颗定风珠,凭太子和惠王,连一片叶子都吹不动。”
李苍梧道:“师父所担心的若不是太子,恐怕只有号称天下第一强兵的霖骑一卫了。”
“昭王的霖骑一卫确是天下强兵,在他的八帐一营面前,你二叔的第二卫兵马也要甘拜下风。只是天府原到御天城还有几百里路,中间隔着一个肃王和三道雄关”李潜渊道:“更何况,鬼兵虽除,北方的危机却尚未解除。昭王和赢传是北方的屏障,他若效法姬冲,虽然比姬冲的胜算要高出许多,只怕等他打到御天城下,人族便会遭灭顶之灾。”
李苍梧道:“昭王与咱们李家虽然交好,但他毕竟姓宗。神族再起之事,太过耸人听闻,也对昭王太有利了。神族一起,他的一卫兵马便会成为守卫人族江山的第一道防线,以昭王在天府原上的势力,正好借此机会将霖骑一卫兵马翻上一倍,到时羽林五卫齐上也拿不下他,御天城便要易主了。三十万霖骑一卫,还没有席卷天下之力么?”
李潜渊摇头道:“宗延昭虽然也有吞并天下之心,却是并非刘炳业之流。他若此时起兵,最终获利的是我们这些异姓公侯。我相信神族在黄泉林北崛起的事并非子虚乌有,只不过是否如宗延昭说的那般急切尚不能确定。赵定方原是枭骑精锐,你可以问问他。”
“是”李苍梧道:“叔父担心的既不是太子,也不是昭王,难道是…….”
李潜渊道:“铁衣将军沈青天。”
“沈将军虽然封了公爵,手下却也只有羽林前军十万人”李苍梧道:“这十万人马中,多数三品将军都是圣上心腹。沈青天能做到如臂使指的,应该只有秦昆、宋中和那八千风骑。”
“宋中算是沈青天的心腹,秦昆却在五五之间”李潜渊道:“你还漏掉了一个人。”
李苍梧猛然醒悟:“陆无忧!”
陆无忧是铁甲风骑的统领,只是个五品骑都尉。但此人雷法过人,演武大会时夺得铜虎奉君牌,精通阵法变化。更重要的是,他的兄长是击破铁麟卫的钧州太守、定天卫指挥使陆无期。
刘氏被擒之后,原来的梧州太守岳廷临复太守之职,却被夺了夏宜城卫指挥使之职,梧州内各城卫由陆无期节制。
夏宜城卫被铁麟卫击溃之后战死、逃亡者过半,刘氏被平定之后剩余不到三万人。梧州境内的城卫拢在一起,也不到五万。
但是,这五万人与定天城卫合在一处,有十三万之众。
岳廷临是个不知兵法的文臣,梧州内各城卫对他并不服膺。陆无期在闻名天下的铁麟卫围攻下岿然不动,钧州、梧州两地豪杰之士纷纷前来投奔。陆无期的太守府内勇将谋士云集,直追戚国八镇。钧州、梧州两地土地肥沃,人口密集,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粮草兵源。若是陆无期在钧州、梧州两地势力稳固,再朝中与沈青天联合,姬氏与刘氏的位置便会由沈氏与陆氏替代。
李苍梧忖道:若是陆无期敢于雌伏在沈青天之下,沈青天未必没有称雄天下之心。
李苍梧想到此节,不禁暗服叔父的心思与眼光。
“赵定方是沈青天的前锋,此番拜将封侯想必也与沈青天安排有关”李潜渊道:“他本该是我李氏的人,若是在羽林卫中多呆几日,恐怕也会如陆无忧一般对沈青天俯首帖耳了。”
“叔父尽管放心”李苍梧笑道:“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令他俯首帖耳。非但沈青天不能,昭王也不能。”
李潜渊笑道:“我呢?”
“叔父高瞻远瞩心胸开阔,世间豪杰皆以成为李氏幕僚为荣”李苍梧道:“然而此人却非豪杰。”
“赵定方既非豪杰”李潜渊道:“你又为何对他如此推重?”
“豪杰亦是凡人”李苍梧道:“此人却是黄泉林中的莽虎,他可以有朋友,却永不会有主人。”
武定侯府,一个粉色衣裙的少女端着一个托盘走到一处凉亭内。
亭前一处池水,水边几株垂柳枝条枯黄,光溜溜一片叶子也没有。
一个青色身影在柳树旁边翩舞如蝶,青色裙裾间,不时透出银色剑光。
赵定方坐在亭内,专注地看着那个青色身影。
阿茶轻身唤道:“主人……”
赵定方愣了一下,旋即道:“阿茶……”
阿茶脸上一红,道:“旧习难改,要叫将军,阿茶记得。”
赵定方笑道:“你觉得她的剑法如何?”
阿茶认真看了片刻,道:“好看。”
赵定方点头道:“比起小醺和阿国呢?”
“奴婢…..我在邀园中也学过几日御仙山的仙子飞天舞,若以舞姿论,小潮姐姐不如小醺”阿茶道:“若以剑法论,我从未习剑,不过,总觉得若是小潮姐姐跟阿国姑娘打起架来,恐怕不是对手。”
赵定方点点头道:“她的剑法四不像,花俏有余,快利不足。”
阿茶道:“小潮姐姐天资聪慧,怎么会连几招剑法也学不会?”
赵定方道:“她学的本不是剑法。”
阿茶道:“小潮姐姐也是术法高手么?”
“术法算不上高手”赵定方道:“不过她另有所长。她若找你切磋,我不在场,你万不可答应。”
阿茶道:“知道了。”
赵定方拿起托盘中的瓷壶,往瓷杯中到了一满杯,一抹茶香从亭中弥散开来。
赵定方微微皱眉,看着瓷杯,却不动手。
阿茶道:“将军前几日刚受了伤,叶先生嘱咐我,若他不在场,且不可给你饮酒。”
赵定方见阿茶在学自己的口气,不由笑道:“我并不曾受什么伤……”
一道寒光自水畔飞来,直奔亭中。
赵定方正偏头与阿茶说话,那柄长剑对着赵定方手下的石桌直冲过来。
赵定方看也不看,右手剑诀轻转,长剑绕着亭子飞了一周,又飞向江迎潮。
江迎潮抬手将长剑接住,一跃两丈,反手拿剑,倚在一根柱子上,道:“阿茶,叫人。”
阿茶道:“小潮姐姐。”
“阿茶虽然年纪轻轻,却是知书达理,懂得小辈的本分”江迎潮盯着赵定方道:“侯爷术法武功卓绝,年纪轻轻便有宗师造诣,可惜为人师表却不知传道授业解惑,只顾在此与小丫鬟卿卿我我……”
阿茶脸上又是一红,道:“小潮姐姐,你别…….”
江迎潮白了阿茶一眼,道:“这里数你辈分最小,刚刚夸你懂事,你就来插嘴,你不要以为他现在宠着你。男人啊,都是喜新厌旧的,你不知道你没来时他有多宠我…..”
江迎潮口无遮拦,说话全然不顾女子仪态,与赵定方在天府原上遇到龙族女子霍宁恩颇为相似。只是霍宁恩是独自与赵定方相处,口无遮拦都是在夜半私语之时,总能令赵定方心猿意马;而江迎潮却是光天化日在另一个少女面前口无遮拦,令赵定方哭笑不得。
阿茶道:“小潮姐姐,其实,我是在劝将军不要喝酒…..”
“喝酒?”江迎潮走进亭内看了一眼茶杯,对阿茶赞许地点点头,又道:“将军,你是不能喝酒的。”
赵定方道:“我并没受伤,你也看到啦。”
“将军你莫不是在装糊涂”江迎潮道:“你若不受伤,恐怕有性命之忧。”
赵定方笑道:“这倒奇了,我无伤无病看,为何有性命之忧?”
江迎潮拿起瓷杯,将杯中香茶一饮而尽,放下茶杯,赞道:“好茶!”
赵定方又将茶杯倒满,推到江迎潮手边道:“有请江姑娘赐教,为何我有性命之忧?”
江迎潮看了一眼阿茶道:“此事干系重大,你信得过这丫头么?”
赵定方道:“我若信她不过就不必费尽口舌从朱逢时那里把她要过来啦。”
“那好”江迎潮正色道:“将军可知太子遇刺时死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