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国将军府,刑历司大堂。
一个青年男子身着灰布衣服,手脚皆被铁链锁住,双膝跪地,腰板却挺得笔直。此人面色土灰,几无血色,披头散发,双唇紧闭,两眼亮如发硎的铁剑。
青年男子面前摆着七把太师椅,其中六把椅子上泥胎神像般坐着六个身着软甲的将军。
赵定方迈步进入时,大堂中一丝声音也无,堂中七人似是七尊蜡像,显得阴森诡异。
带赵定方入奉国将军府的侍卫在门外大声道:“武定侯到!”
被铁链锁住的青年男子听到武定侯三字缓缓扭过头,铁链发出一阵声响。
赵定方看到此人正脸登时止步:是简邕。
简邕眨了一眨眼睛,并未好说话,又将头扭回去。
“赵将军”一个中年男子道:“秦国公在此,还不行礼!”
此人脸型方正,浓眉大眼,若光看面目,是一幅孔武精干之相,可惜身材臃肿,大腹便便,不知装了多少酒肉。
此人口中的秦国公正是端坐在中间那把椅子上的奉国大将军赢纵。
赵定方看了一眼赢纵,心中道:这便是赢连横的伯父,生得好威风,只是年龄大了些,说是连横的祖父也有人信。
“羽林前军右将军赵定方参见大将军”赵定方拱手行礼道:“不知召末将前来要问何事?”
赢纵用目光指着那把空椅子道:“坐。”
赵定方道了声谢,坐在那把空椅子上。
“今日大将军升堂,是为审夺影城卫校尉简邕临阵脱逃一案”那大腹便便的三品将军道:“赵定方,你曾与庞太傅的夺影城卫并肩作战,守卫泠州城之战中,你在庞太傅的中军,庞太傅所见之事,你定然也能看见。你来说说,简邕如何临阵脱逃?”
赵定方盯着简邕身上的铁链,安静听他问完,缓缓起身道:“赢将军,此番召末将前来,是一同审案,还是只做个人证?”
“你在奉国府任何职?有什么资格审案”那大腹便便的三品将军道:“你不过是人证,有问必答即可。”
赵定方目光在六人脸上扫视一遍道:“几位将军除了秦国公和宋中将军,余下的末将皆是初见。劳烦将军为我引荐,末将也好知道是在向谁答话。”
那大腹便便的三品将军看了赢纵一眼,赢纵不置可否。
那大腹便便的三品将军道:“我乃奉国将军府白衣校尉统领左将军刘御。”
“原来是刘将军”赵定方道:“敢问刘将军,末将不过是人证,为何能与审案的诸位将军一样有椅子坐?”
刘御本来咄咄逼人,未料到赵定方有如此一问,顿了一下,极不情愿道:“皇恩浩荡,赐你侯爵之位。”
“原来如此”赵定方道:“不知圣上赐予刘将军的,是何爵位?”
刘御冷哼道:“忠君报国乃分内之事,岂为名利?”
“看来刘将军并无爵位”赵定方点点头道:“刘将军掌管白衣堂,却问我简邕如何临阵脱逃。不知白衣校尉都是瞎子,还是刘将军对白衣校尉的禀报视而不见。”
“放肆!”刘御怒道:“公爷面前,你敢胡言乱语,纵有侯爵之位,也难免一顿刑杖。”
“赢大将军,此案疑点太多”赵定方对赢纵道:“末将请大将军在审问简邕之前,先审末将。”
刘御正要发作,赢纵开口道:“审你何事?”
赢纵捋着长须,目光森严,气如猛虎。
“适才刘将军说守卫泠州时,末将在庞大人的中军”赵定方道:“若真是如此,那末将也曾临阵脱逃。”
“赵定方”赢纵道:“本将军若是不审你呢?”
赵定方心中一沉,忖道:奉国府内,正邪对错都可决于赢纵一人之言,他若想不问简邕是否临阵脱逃,而只问简邕如何临阵脱逃。我除了缄口不言,一筹莫展。到时候众口铄金,简邕难逃一死,说不定还会累及家人。这庞太清果然厉害,非但抢了守卫泠州的功绩,还找到简邕为他损失的数万夺影城卫抵罪。
“大将军”赵定方道:“此案并非只关简邕一人生死,还关乎天下军心。清秋原上,简邕与末将并肩冲锋陷阵,不为矢石之危,敌我众寡悬殊之时,依然死战不退,实乃国之干城。若是屈枉而死,恐怕天下再无忠勇之士。”
“本将军知你在军中素有勇武之名,不过”赢纵道:“你若在此地妄言,本将军一纸奏折便可削去你的爵位。”
“末将的爵位之中,有一半功劳是简邕的”赵定方道:“若非简邕冒死相助,末将早已死在姬氏的箭下。”
“简邕临阵脱逃之事乃白衣校尉、黑衣校尉,还有宋中将军亲眼所见”刘御在一旁道:“赵将军是说这些人都在冤枉简邕么?”
“赵将军”简邕忽然开口道:“此地不比清秋原,将军一身异术,在此处一筹莫展。能有将军为我说话,我死而无憾。将军,胜败无常,生死无定,由他去吧。”
“简邕,你敢藐视公堂”刘御道:“来人,掌嘴!”
“公爷”赵定方急道:“审讯还未开始便动刑,打烂了他的嘴巴,如何答话?”
赢纵冷然道:“那便等他能说话的时候再问!”
两个身形魁伟的侍卫阔步入堂,一人手上拿着一件三尺长的金刚木令牌,站在简邕面前;一人站在简邕身后,一把抓住简邕头发,将他脑袋固定,站在简邕面前的侍卫便抡圆了胳膊,将令牌抽在简邕脸上。金刚木令牌上刻有木刺,打上脸颊,登时鲜血飞溅。
那名侍卫一连抽了二十几下,打得简邕满脸是血。
自赵定方到这个世界以来,鲜血淋漓的场面已是见过不怪,没有那一次令他如此动容。
右手上那道明王印炽热发烫,似有一条怒龙要冲将出来,将这座上一众道貌岸然的判官都烧成灰烬,将这座威风八面的府邸烧成灰烬。
赢纵抬起左手,持金刚木令牌的侍卫停下手,一针令牌,甩落一串血滴,退出刑历司大堂。
简邕跪在堂中,腰板依旧笔直。堂中安静无比,只有鲜血从简邕脸上滴落,打在铁链和地面的声音。
赵定方看着简邕笔直的身形,又想起一身红色甲胄的简越,被赫连新月击落马下的情形。
抛却生死,所为何人?
“本性如此,更改不易”,赵定方脑中响起钟伯的话,心道:此刻简邕心中恨的,大概是庞太清和宋中吧,至多加上刘御和赢纵。在令他痛恨的人中,恐怕不会有坐在龙椅那个人。
断人头易,改人心难。若此时图一时痛快,恐怕连简邕对皇帝的忠心都未曾更改,自己的人头已经断掉了。
赵定方收敛心神,明王印上的炽热渐渐消退。
“简邕”刘御喝道:“你可还能答话?”
简邕张口在地上吐了一口鲜血,睁大一双眼睛看着刘御。
刘御道:“拖下去!”
简邕被奉国府侍卫拖下去后,赢纵道:“赵定方,简邕不能答话,你能。本将军来问你,简邕是如何临阵脱逃的?”
“回大将军”赵定方道:“末将亲眼所见,简邕不曾临阵脱逃。”
赢纵道:“你说庞太傅假传军情?”
“大将军”赵定方道:“庞太傅是人,是人便会说谎。”
赢纵道:“你也是人。”
“不错”赵定方道:“大将军可传庞大人到此处与我对质。”
“胡闹”刘御道:“庞太傅在宫中给陛下讲解经文,怎能来此地与你对质?公爷,人犯无法对答,不如今日审讯到此为止?”
赵定方看了一眼简邕所在的地方,滴滴鲜血如花,有种诡异的美。
“公爷”赵定方道:“我还能答话。若我所言是假,罪过并不比简邕轻。”
“简邕与赵将军无亲无故”赵定方邻座的宋中开口道:“他是想收买人心。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野心,我看并非朝廷之福。”
“宋将军说得对,我是在收买人心”赵定方道:“只不过,我是为戚国安危收买人心,并非一己之私。”
“人证物证俱在”宋中道:“你还敢为简邕狡辩。不要以为你侥幸得了几颗姬氏的人头便可无法无天!”
“公爷,适才刘将军说得并非实情”坐在赵定方对面的一个黑甲将军道:“简邕临阵脱逃之事,黑衣校尉并未见到。”
此人深眼窝、高鼻梁,肤色白皙,瞳仁泛金,大有龙族之相,不过身量中等,并非赵定方所见龙族那般高大。
此人坐在刘御下手,之前一直沉默不语。
同样沉默不语的还有坐在赢纵左右的两个人,不过那两人虽然不言语,目光却未离赢纵的脸。而赵定方对面的人,眼睛却一直看着赵定方。
“李驰!”刘御急道:“此乃奉国府,你要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