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仙山下的驰道一半为山影染成黑色,一半为月光照做银白。
黑白交界处,一骑飞驰。
无念楼中,原本倒伏在桌上的李苍梧猛然抬起头,从酒桌上抓过一块湿润的丝帕在脸上抹了一把,走到不远处的一个隔间外,在门上敲了四下,推门而入。
隔间不大,仅容一张小桌,四把椅子。
靠窗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人,紫衣金冠,贵气非凡。
中年人正在低头斟茶,李苍梧关好隔间的门,毕恭毕敬站在桌前,看着中年人斟茶。
中年人头也不抬道:“坐。”
李苍梧走到中年人对面,轻手轻脚拉开椅子,小心翼翼坐下。
中年人将一杯茶水放到李苍梧面前道:“这一趟辛苦你了。”
李苍梧忙起身道:“公爷,使不得。”
这个贵气非凡的男人正是戚国镇国大将军,唐国公李潜渊。
李潜渊道:“自你姓李之日起,你便是李家的人了。一家人不必拘谨。”
李苍梧缓缓坐下,拿起茶杯,啜了一口。
李潜渊道:“说吧。”
李苍梧道:“属下……我把叔父要我讲的,都讲给他了。”
李潜渊道:“他说了什么?”
李苍梧道:“他作了一首诗。”
“唔?”李潜渊眉毛一挑,饶有兴致道:“费将军说此人之诗扫尽铅华,大有英雄气,还诗文本色,一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六军传唱,适才又做了什么诗?”
李苍梧肃然道:“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李潜渊本举起茶杯,听到这句诗,茶杯停在嘴边。
“未卜先知么,当真有趣”李潜渊喝了一口茶,道:“除了这句呢?”
李苍梧将那首《江湖行》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李潜渊道:“赵定方有此诗才,入赘寿王府是十拿九稳的事。他是你的朋友,是么?”
李苍梧道:“是。”
李潜渊道:“那他一定知道回去的路上有埋伏了。”
李苍梧道:“是。”
“仁、义、礼、智、信,都是为将之道”李潜渊道:“你想让赵定方避开此难,算是有情有义。可是如此一来,长生会便知道他们有个敌人姓李,此乃不智。”
“叔父,他是不会绕路的。”李苍梧道:“今夜,长生会的人一定会等到他们想杀的人。”
李潜渊道:“你并不担心你这位朋友。”
“因为没有必要”李苍梧道:“长生会派出的人手我都见过,他们不是我的对手。更加不是他的对手。”
“你出师前,金光寺根芜大师曾说御仙山近二十年的弟子之中只有两人称得上出类拔萃,一个是慕容朔,还有一个是你”李潜渊道:“他有这么厉害?”
“若论御火之术,我自信百招之后便可胜他”李苍梧道:“可是他的运气太好,我的术法还没有到改易天地的境界,打不赢运气。”
李潜渊望着窗外的月色,悠然道:“你可知道有些人杀人不喜欢月黑风高,因为看不见死者身上溅出的血花。月色清朗之时仗剑杀人,鲜血落于月光之下,犹如梅花。今夜月色如雪,正好踏雪寻梅。”
李苍梧手上的茶杯一抖,漾出一滴茶水,打在红木桌面上,犹如血滴。
……
赵定方没有走大路,他又走向通往盈关那条小道。
那是通往御天城最近的道路。
赵定方来时走此路,是因为它近。此时走这条路,是因为它僻静。
自出了御仙山那家客栈,赵定方便察觉有人跟在自己身后。策马上了驰道之后,身后便跟了八个骑士,黑马黑衣,面目笼罩在黑色的风帽之中。
这八个骑士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赵定方策马走上小路时,身后传来一声响箭。
箭是射向空中的,升至十几丈后一道红光在空中炸开。
李苍梧在醉得不省人事前告诉他,长生会派出十二名高手埋伏在回御天城的路上。
赵定方忖道:后面有八骑,看来前面还有四人,这支号箭定是发给前面埋伏那四人的。
那声响箭升空不久,盈关已经近在眼前。
高大的城楼如一个巨大的兜鍪,两翼的城墙如宽阔的臂膀,月色如一件白色长袍披在这个沉默的巨人身后。
这个巨人见证了无数杀戮,鲜血溅在城墙上生出红色的苔藓,千年不枯。
赵定方坐在马背上似乎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那八骑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十几丈外,赵定方不知道他们拿的何种兵器。前面埋伏的四人还未现身。
一阵凛冽的杀气从天而降,赵定方勒住马头,伸手掣出枪尾,手腕一抖,锵一声,长枪在手。
一道黑影从月色中闪过,一道烈焰自空中奔涌而下,如倾天之水,落在赵定方马前。
身后的八骑也未料到有此变化,齐齐勒马,抬头望去。
一个黑影在空中一闪,隐入一朵薄云之后。
火焰消却,赵定方面前架着一张一丈见方的网,每个网格有巴掌大小,每一条网线上都燃烧着熊熊烈火。
赵定方心中一惊:这张网原本张在月色之中,有若无物。若非从天而降的烈火,赵定方连人带马已经撞在网上。
虽然不知此网为何种丝线织成,有一点毋庸置疑:赵定方若是纵马撞上去,人马定然会被割成巴掌大的血肉。
赵定方长枪一挥,锋利的枪尖将火网割成两片。
赵定方并未冲过关口,而是立马在关前,冷冷地看着十几丈外的八个骑士。
盈关的城墙上冒出四个人影,端着连发弩箭,对着赵定方的背心连发数箭。
弩箭与缚魂宗的木傀儡所用的木针如出一辙,皆是木质,月色下闪着乌光。
长枪的枪尖如毒蛇吐信,射向弩箭。
一阵密集的金铁交击之声响起,弩箭尽被枪锋斩断。
那八骑还在观望。
赵定方一夹马腹,坐骑嘶鸣一声,冲向盈关。
城上连番发箭,皆被赵定方一枪击飞。
离盈关还有两三丈时,赵定方右手一扬,长枪化作五道银光射向城墙上的一片阴影之中,左手在马背上一按,人已借力跃上马背,双足在马鞍上一点,一跃两丈,落脚在第一节短枪上。
一道火龙自那片阴影中咆哮飞出,扑向城墙上发箭的四人。
那四人顾不得阴影中的赵定方,向那条火龙连番发箭。
一直观望的八骑忽然动了。
八匹快马飞奔到盈关城下,三道雷光五柄长剑冲天而起,一同击向赵定方藏身的那片阴影。
弩箭射中火龙皆透体而过,火龙去势不减。
一个黑影射光了弩箭,来不及换装新箭,火龙已经扑到面前。
这人弃弩拔剑,剑未出鞘,火龙已扑到面前。
龙口大张,吐出一条银色长枪。
长剑出鞘一尺,枪尖在这人咽喉一闪。
月影之中,枪尖上抛出一道血线,打在青色的垛堞上,留下一条黑印。
火龙消逝,赵定方一个箭步冲到中枪之人面前,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提起来挡在面前。
那道火龙本是幻术,赵定方将五节短枪插入城墙,打出火龙,旋即踩着短枪拾级而上,人隐在火龙之中,乘势而跃上城墙。
城墙上幸存的三个黑衣人愣了一瞬,又向赵定方射出数支弩箭。
赵定方将那具尸体作为盾牌,提着它,迎着弩箭疾行。
一个黑衣人抛掉弩机,手印翻飞,口中喝道:“破!”
一道弧形火光自双掌之间飞出,如一柄火焰刀锋飞斩赵定方。
火焰将赵定方手上的尸体劈成两片,停在赵定方手上。
赵定方将长枪交左手,右手握着那道火光,似是握着一柄有形有质的刀。
那人口中地地喝道:“心若君王…..”,声音忽然断掉,双手捂住自己的咽喉。
他与赵定方相距两丈,赵定方手上的长枪不足一丈,不料赵定方一抖枪尾,长枪的枪尖竟凌空飞出,在他颈子上轻轻一点,口中的《明王经无相品》戛然而止。
“真火无相,燃遍八方”赵定方提他说出最后两句。
赵定方右手中的那条火焰渐渐变成黑色,如一张被火烧焦的纸,消散于月影之中。
赤色光芒从那人指缝间透出,不是鲜血,而是火焰。
那人仰天张开嘴,火焰如血,自嘴角溢,整个人瞬间染成一支巨大的蜡烛。
城墙上另外两个黑衣人从未见人有这般死法,见一时竟然怔住。
赵定方鬼魅一般闪到那根巨大的人形火烛跟前,伸手抓住他的脑袋,轻轻一提,那颗火焰中的头颅便如成熟的桃子一样落到赵定方手中。
“遂我心者,如沐春风”赵定方左手握枪,右手抓着那颗着火的头颅缓缓逼近那两个仓惶的黑衣人,一字一顿道:“逆我意者,灰飞烟灭。”
赵定方手上微微用力,那颗火焰中的骷髅便碎做一片黑灰。
一个黑衣人尖叫一声,扔掉弩机转身便逃。
一道寒光自他后脑刺入,他一张嘴,吐出一个带血的枪尖。
另一人揭下蒙面的黑布,战战兢兢道:“我是被逼的…….赵定方,赵定方,你认得我的,我也是玉霄宗许宗主门下,我是你的师弟……”
赵定方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提起来,盯着那双仓惶的眼睛道:“不错。”
说罢将他用力掼到城墙之下。
黑衣人惨呼着从墙头飞下,城墙上伏着八个同样身穿黑衣黑布蒙面的人。
那个玉霄宗门下砰然坠地,惨呼戛然而止。
八个骑马的黑衣人也纷纷跃上城墙。
五道寒光分射五个方向。
八个骑士同时跃起,活着落地的只有三个。五人被赵定方射出的短枪打得倒飞出去,砰砰砰砰砰接连摔在地上。
赵定方格杀城墙上四个弩手已经够快了,杀那五个骑士更快。
埋伏在此处的十二人皆是赤霄、御仙两山门下出类拔萃的弟子,他们的术法并不弱,身手也够敏捷。
但这十二人都未上过战场。
从那八骑跟在赵定方身后开始,赵定方便知道了:这些人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傲慢,却没有凌厉的杀气。
一决生死之地即是战场,这些人却把除掉赵定方当成一场有趣的游戏。
所以,他们出手前会犹豫,因为兴奋或是恐惧,哪怕只有一瞬。
他们的对手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机器,从他出手的一刻开始,直到战死或是将敌人斩尽杀绝,他都不会停歇,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幸存的三人见转瞬便死去五个同伴,心中惊惧,不约而同向后跃开。
五道寒光在赵定方手中化成一条长枪,不等那三人落地,赵定方已经欺到三人身前五尺处,双手臂一振,长枪化作两道银光将两个黑衣人射穿。
剩下的那个黑衣人双足点地,乘机,一连向后翻了三个空心跟斗。
待此人自半空落下,长枪的枪尖已经刺到胸前。
枪尖刺在此人胸前发出叮一声,并未透体而过。
此人在黑袍里穿了一件铠甲,赵定方全力一击之下居然难以刺穿。
赵定方虽未刺穿铠甲,枪上的大力却如巨浪涌向那人,那人如遭锤击,倒飞两丈。
那人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赵定方的长枪已经抵住他的咽喉。
赵定方手腕一抖,挑开此人蒙面的黑布,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上官雨时”赵定方道:“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