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方本站在笔洗之外三尺处,对笔洗上的寒意毫无察觉,此时踏前一步,已经挨在笔洗上,顿觉寒意入骨。
那幅字已经到了赵定方手上,寿王笔墨极重,宣纸上的笔墨却已干燥。
宣纸上居然有一丝暖意,赵定方喃喃道:“好怪的石头。”
“这块天青石上凝聚阴阳之气,阴气重的那面做了笔洗,洗砚洗笔的水放出来浇灌这株梅树,三伏天也能开出花来。阳气重的这一面做了书案,三九天也是暖的。”宗小檀眨了眨眼睛,接着道:“这块石头也是一块试金石,真英雄举之有若鸿毛,伪君子举之则重愈三山。赵将军既然是戚国的英雄,不妨举举看。”
“戚国的英雄自然可以举此石若鸿毛”赵定方道:“霖骑将士为守戚国疆土,个个皆是英雄。聚歼鬼兵,击杀神族,并非赵某一人之功,英雄之名,赵某不敢独占。天府原上有百万英雄,合百万英雄之力,举起这块石头,岂非轻若鸿毛。”
“说得好!”寿王抚掌道:“来!”
连个侍女从明玉楼内走出,手上各端着一个托盘,一个盘中放着茶壶茶杯,一个放着酒壶酒杯。
寿王道:“将军是喝茶还是饮酒?”
茶能提神,酒能乱性。
赵定方在另一个世界时,处世为人都是十分小心:与生人喝茶,与友人饮酒。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伤了他人的心,毁了自己的前程。
“饮酒”赵定方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
寿王拿了一杯酒递给赵定方,笑道:“看来赵将军是嫌老夫的酒备少了。老夫知道赵将军近日有要务在身,不便豪饮。待将军回来时,老夫定与将军喝个痛快!”
赵定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道:“好酒!”
“赵定方!”宗小檀在一旁道:“我家的酒可不是白喝的。听说你在赤霄山的时候还有些诗才,做首诗来做酒钱。”
这个世界并非诗文盛世,赵定方肚子里虽然有些另一个世界的诗文佳作,却并未大肆显露。在赤霄山时,他只在朱珺仙的乘风居里用了一首白居易的《问刘十九》,当时只有五个人在场:朱珺仙、赢连横、武司辰、李苍梧,还有后来到的朱珺仙的侍女小霜。
宗小檀讲到“赤霄山”三个字时,又去看慕容菱。
在赵定方的记忆中,这五个人与慕容菱的关系都不甚密切,不大可能将这件事告诉慕容菱。
她是如何知道的?
慕容菱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正色道:“赵将军诗名并非起于赤霄山,而是在军中。如今‘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之句在戚国军中已是耳熟能详。”
“赵将军,你的同窗对你如此推崇,你可不要让人家失望”宗小檀道:“这里有茶亦有酒,你选了酒,岂非冷落了茶?嗯,你便做首轻酒重茶的诗,来安慰一下落寞的茶。”
赵定方闭上眼睛,缓缓踱了几步。
他肚子里关于酒的诗篇不少,关于茶的却几乎没有。
搜刮枯肠,只寻到一首题画诗。
“醒吟醉草不曾闲,人人唤我酒中仙。安能买景如图画,碧树红花煮月团。”
这是明代徐渭所在《陶学士烹茶图》上的题诗,第二句本是“人人唤我作张癫”,张癫是唐代草书圣手张旭的别号。
徐渭和张旭均是另一个世界的古人,赵定方不能全盘照搬,嘴上一滑,便把“作张癫”改为“酒中仙”,反正都爱喝酒,相去无几。
宗小檀道:“酒中仙为何却要饮茶?说不通。”
赵定方硬着头皮道:“此茶之妙,酒仙也趋之若鹜。这样说,茶是否稍感安慰。”
“碧树红花煮月团,想不到赵将军不但能拔剑斩鬼神,提笔亦能做出此等闲适恬淡之诗”寿王道:“此句与‘醉卧沙场君莫笑’之句判若两人,又相映成趣。赵将军诗才浑然天成,老夫望而难及。”
赵定方难掩心中羞愧,施礼道:“不瞒王爷,这两首诗并非是我所做,而是我在故乡时听来的。”
寿王点点头道:“写出碧树红花之句的人,必定是个心性恬淡之人。不知此人身在何处,我倒是想认识一下。”
赵定方只是把诗文生搬过来,碧树红花是否便是恬淡不得而知,但历史上的徐渭并非心性恬淡之人:他数次自杀,曾以长钉击入自己的耳窍,未死;还曾锤击肾囊,手法极为凶暴。赵定方无论如何没法将这样疯狂的一个人冠以“恬淡”二字。
赵定方寿王说徐渭心性恬淡,忽然想到:写过“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诗仙李白,也曾写过“云想衣裳花想容”这种媚诗取悦皇上。若是光看那三首《清平调》,潇洒不羁的诗仙便是个为名利屈膝的媚骨诗人。
赵定方心中道:也许字如其人也是谬论。眼前这位须眉皆白的王爷虽然笔锋如刀,其实胸中一丝戾气也无,只是个痴迷诗文书法的老人而已。
赵定方摇头道:“我幼年时家乡遭灾,双亲遇难,我侥幸被送入洪恩馆,后又辗转至赤霄山,故乡……”
提起这两个字,赵定方心潮起伏。
到底是戚国境内那个赵定方没有任何印象的山村是故乡,还是那个他生活了二十八年的世界算是故乡?
“我只记得这些句子,却不记得那些人”赵定方摇摇头,似是要甩掉心中纷繁思绪:“故乡已是昨日之事。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李白的这首《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在另一个世界也为世人熟知,要是搬过来,在这个世界人看来,必定又是佳作一首。
佳作又有何用呢,与“云想衣裳花想容”这种媚诗一样,不过是用来取悦权贵的东西。真正开辟天地的,依然是手中的刀剑。
赵定方看了看手中的空酒杯,酒味本来甘绵,此时有些苦涩。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赵定方道:“酒果然不如茶好。公主,刚才那一首诗,再加这两句,能否值会这杯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