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流城所修的《烈云图志》载,黄泉林中的树木乃是神族留在人族领地上的墓地,黄泉林共有神木十万八千株,对应十万八千个在三次焚天之战中死去的神族。黄泉林中的神木长生不死,是墓碑也是战书:同样长生不死的神族有朝一日定会卷土重来。
戚国疆域内的人族对《烈云图志》上这则记载嗤之以鼻:黄泉林绵延数千里,神木何止千万,若说那些高大的树木是墓碑,也该是在焚天之战中死去的人族才是。
与《烈云图志》相对应,人族的《神霄志异》中记载的黄泉林有两种可能:一种与《烈云图志》类似,即黄泉林是真正的森林;还有一种说法便是,黄泉林本是石林,乃神族的土法师为抵挡人族骑兵的铁蹄与火箭所造。年深日久,石林四周草木遍生,变成了如今的黄泉森林,而忘忧之果和无忧之果正是生在这些石林的缝隙中,饱含这神族对人族的诅咒,能让人痴迷上瘾,久而久之便会永沦睡梦,归入永寂。
人族已经有近千年未踏入黄泉森林中了,这个庞大而茂密的森林如一条巨大的城墙横亘在天府原之北,将人族的铁骑和烽火挡在墙外。
每年秋季,人族的骑兵一路向北追击南下的鬼兵到箭极草原,便勒住战马,看着这道绿色的长墙兴叹。
神光三十九年。
春天,似乎是一夜之间抵达箭极草原。
温暖的东风如一道绿色的火焰横扫箭极草原,所过之处冰消雪化,金黄的枯草被一扫而空,满目皆是嫩绿。
赵定方与谭峙等一行九人,骑着高大的炎龙,乘着夜色度过长流河,踏入箭极草原时已是清晨。
东风不止扫尽了枯黄,也扫去了血腥的战场。
霖骑军用不到一天的时间便抬走了数万具尸体,拾走了落遍战场的数十万支羽箭。
再次踏入箭极原,赵定方几乎不敢相信这里在不到半年之前发生过一次惊天动地的大战。
在黄泉林外十余里的地方,赵定方终于看到了零星散落在绿草间的巨钺和大刀,和这些粗鄙的武器一起躺在草中的,竟然是霖骑军的尸体。
是了,鬼兵死去可以成为霖骑军的赏银和官爵,而霖骑军死去,只会变成藩王奏折上的一个数字。
赵定方心道:“天官传王印,骠骑满荒野”,那漫山遍野的铁骑出征一次,有多少人抛尸荒野。
“赵将军!”杨雪亭打断赵定方的思绪,道:“听说谭、赵两位将军曾在此地射杀神族。此行有两位将军在,准保万无一失。”
杨雪亭便是昭王口中的杨先生,是个地道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这种人在民风剽悍的戚国算是异数,不知为何被昭王看重,还放在这支斥候队伍中。
赵定方见杨雪亭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似乎对黄泉林向往多过恐惧,便道:“侥幸而已。王爷和怀远侯合并十几万才将数万鬼兵聚歼于此。鬼兵骁勇,不可小觑。神族剽悍更在鬼兵之上。人族千年未曾踏足黄泉林,里面有什么东西,没人知道,杨先生不怕么?”
“怕”杨雪亭道:“可是我更好奇。”
赵定方笑道:“好奇可是会要人命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杨雪亭正色道:“黄泉林早晚会并入王域之内,不可能永生永世无人涉足,杨某虽不善弓马,却原作第一个踏足黄泉林之人。”
赵定方见他说得十分豪迈,本想赞叹几句,只是此人满脑满腹的忠君之念,令赵定方有些鄙夷。赵定方虽知此世不同自己所来之世,自己其实是个异类,见到此世理所当然的忠君之语仍然觉得可笑。
“杨先生说得好!”卫仁孚在身后道:“我等当在此处勒住马头,让杨先生先行一步,待杨先生成为第一个踏足黄泉林的人之后,再跟上。”
杨雪亭满腹豪情多半是听说谭峙和赵定方有射杀神族之能,燕虎臣等人亦曾在此击杀鬼兵,武力惊人,与这些人同行,杨雪亭以为可以百无禁忌,若是真个叫他孤身北上,恐怕连长流都不敢独过。此时被卫仁孚一句话戳中,杨雪亭脸上不由一红,不再做声。
“赵兄”卫仁孚催动炎龙,与赵定方并肩而行,道:“我以为你射杀神族并非侥幸。”
赵定方道:“卫兄过誉了。”
“我以为你其实打不过我。”卫仁孚道:“可惜如今你我有重任在身,没法动手打上一架,真是扫兴。”
赵定方笑道:“若你我能从黄泉林平安回来复命,第一件事便是和你打一架,如何?”
“当真?”卫仁孚眼睛一亮,举起右手道:“击掌为誓!”
赵定方伸出右手与卫仁孚右掌相击,却听走在最前的谭峙扬声道:“停!”
谭峙是枭骑营中资历最老的百夫长。
除了谭峙,枭骑营中没有超过二十五岁的百夫长。枭骑营是霖骑军的锋锐,百夫长若是三战未死,总能升官。唯独谭峙,只是一味拿赏金,官职却是半级也未动过。
九人中除了谭峙,另一个百夫长便是赵定方。
赵定方任百夫长不到一年,这队斥候的统领之责自然而然便落在谭峙头上。
谭峙道:“入林之后,晓行夜宿,不得高声言语,遇事以鸣镝为号。”
谭峙说罢拿出一个小巧的木匣,打开之后一阵清香随风散开。
卫仁孚淌着口水道:“谭将军是要发点心么?这点心盒子精致是精致,只是太小气了点,不够老卫我一人一口的。”
“我等此行轻装疾进,干粮不多”谭峙道:“这是王爷赏的仙露丸,一粒可抵三日饥渴,没人十粒,一日服食一粒,不可多食。”
卫仁孚道:“多食如何?”
谭峙道:“腹胀而死。”
“那还不如不食”卫仁孚又道:“若是不食又如何?”
谭峙森然道:“军法处置!”
……
黄泉林中的神木高可参天,几乎每一株都有三人合抱粗细,树干笔直,五丈之下,一个枝桠也无,光滑如柱。
神木的树叶纤细而不绵密,树影斑驳,日光如针。
黄泉林内地势平坦,神木之下花草丛生,蜂蝶嬉戏。偶有清澈的溪流绕树而过,水中竟有五彩鱼群。
龙雨相下马在水边闻了闻道:“可以喝。”
“长流河水受神族诅咒,寸草不生,人马皆不可饮”谭峙道:“这里皆是神族诅咒之地,龙先生须仔细些。”
卫仁孚道:“龙先生真是厉害,非但通晓马语,还识毒性,闻一闻便知有没有毒。”
“炎龙不是马”龙雨相道:“我识水质也不是靠闻的。”
卫仁孚道:“难道是靠看的么?”
“我靠问的”龙雨相道:“我问了水里的鱼,它们说可以喝。”
卫仁孚哈哈笑道:“龙先生不苟言笑,却是个讲笑话的高手!这水若是能喝,你为何不喝一口看看。”
卫仁孚笑声为止,龙雨相俯身喝了一大口。
卫仁孚急道:“我与先生开玩笑的,先生为何这般性急!”
谭峙拍拍卫仁孚肩膀道:“龙先生没有跟你开玩笑。”
那仙露丸虽然能生津止渴,毕竟与水米不同。人可三日不食米,却不可以不喝水。一连三日,众人每日一粒仙露丸,身体虽然无碍,心里却是渴得冒烟。
众人听谭峙也说水质无碍,纷纷下马,伏在水边牛饮。
龙雨相见众人牛饮,默默从炎龙身上拿下水囊,八人过足水瘾之后,九个水囊已经灌满清水了。
杨雪亭道:“想不到黄泉林内非但并不可怕,景色宜人,宛如御园仙宫。”
一路上一直沉默不言的林若川道:“先生不知数月之前,仙境之中却是鬼物遍地,还有比这更可怕的景象么?”
……
三日之后,九人深入黄泉林三百里。
地势陡降,众人一路走低,仿似走入一个巨大的碗中。
神木渐渐希少,树木形态各异,入目尽是奇花异草,花草之下,多有虫蛇。九人幸有炎龙为坐骑,炎龙所过之处虫蛇退避如潮。
入夜之后,谭峙寻了一块平地扎营。
林若川生了三堆火,每个火堆之间相距三丈。谭峙命每三人守着一个火堆,夜间两人放哨一人休息,不可使火堆熄灭。
龙雨相将九匹炎龙聚在一起,立在中央。
卫仁孚上前道:“炎龙是万兽之王,让它们守夜岂不是更好?”
龙雨相道:“我能说通它们送我们入林已经费了很大气力,它们是我请来帮忙的客人,岂有客人为主人守夜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