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定方伸了个拦腰,忽听帐外有人来。
此人脚步极轻,比长于轻功的吕申图还要轻快。
赵定方轻轻提起长剑,对惊疑的霍宁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人在赵定方帐前停住,开口道:“赵定方,昭王有令,速至帐内议事。”
居然是龙宿营统领宇文纳信!
龙宿营只负责昭王的侍卫,传令自有传令兵。
即便事发紧急,昭王可命龙宿营轮值的骑兵传令。
宇文纳信亲自传令,实在蹊跷。
赵定方心中疑云密布,嘴上即刻答道:“遵命!”
…….
赵定方赶到时,谭峙已经在昭王帐外候命了。
“赵兄”谭峙道:“你是哪位将军叫来的?”
“宇文将军”赵定方道:“难道向你传令的也是将军?”
“赫连将军”谭峙道:“看来,我们不日便要北上了。”
“鬼兵虽然被聚歼,一卫的骑兵也死伤过万”赵定方道:“况且黄泉林中虚实不详,不是一鼓作气的时候,为何北上。”
“北上正是一探虚实”谭峙神秘一笑道:“我说我们并非霖骑一卫大队人马,此行多则数十人,少则十数人,你我必在其中。”
赵定方心中豁然开朗:鬼兵大举南下,虽然战力惊人,却显得有些仓惶。军中已经有人猜想是被灵神驱赶,无路可逃的缘故。
若是灵神真的出现在黄泉林的另一侧,一千八百年前的人神之战便要重开。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探查黄泉林内的虚实迫在眉睫,霖骑一卫作为戚国抵挡神族的第一藩镇对此事责无旁贷。
赵定方和谭峙是杀死神族的人,若是黄泉林中真个有神族出没,这两人便是充当斥候的不二人选。
不一刻,吕申图、燕虎臣、卫仁孚、林若川和简越一同到达。
简越便是遴选时被赫连新月一招击落马下的红甲少年。
五人到后,昭王大帐的门帘被挑开,宗思先走出帐外道:“诸位,王爷等候多时了。”
帐中只有七人,赵定方只认得其中五人:昭王、宗思先、赫连新月、宇文纳信和费朗。另外两人中一人身高八尺,瘦如竹竿,眼眶深邃,鼻如鹰喙,不似中原人,此人身着劲装,一半铁甲一半布衣,看着不伦不类,那半身铁甲也并非戚国制式。另一人中等身量,一身青衫,头戴逍遥巾,眉清目秀,竟然是个书生。
赵定方等人刚要施礼,昭王摆手道:“免了,走吧。”
昭王说罢径自出帐。
赵定方看着谭峙,他对这个前辈极为服膺,以为霖骑军中之事他无所不知。
此时一向无所不知的谭峙也是一脸茫然,与赵定方面面相觑。
帐内紧随昭王,鱼贯而出。
出帐后早有枭骑营的骑兵牵来战马,昭王也不说话,上马便走,众人一头雾水,打马紧跟其后。
约莫走了四五里,地势变得起起伏伏,周围已经不见霖骑军的营帐。
又行了三四里路,眼前居然立着一座小山。
此山高不过百丈,若是与赤霄相比,简直不能算作是山,但放在一马平川的天府原,则显得极为突兀。
小山隐在清晨的雾气之中,通体青黑,如一块未竟锤炼的铁石。
天地静谧如水,战马铁蹄踏地的声音如投入水面的石子,连围绕小山的雾气也为之颤抖。
赵定方竖着耳朵,隐隐听到流水声。
不会到了长流河畔吧,赵定方忖道:难道昭王是想亲自率领斥候北上黄泉林一探虚实?
昭王在河水便勒住战马,众人在昭王两侧如鹤翼排开。
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战马不安地嘶鸣。
震动的源头来自小山之后,马上众将官对这种震动再熟悉不过:那是至少三千匹战马在发足狂奔。
一声长长的龙吟之后,雾气顿消,金光乍露。
那座小山终于露出了真容,山上清脆葱茏,红粉花丛点缀其间。
恍然间,赵定方以为回到了阳春三月的赤霄山。
春雪刚过,这山下的绿草绵密如毯,绿得耀眼,地上一丝积雪也无。
一群青灰色的马群从小山一侧驰出,在山前的平地上聚散如云。
这些战马比霖骑军的战马高大健硕,有皮无毛,青灰色的马皮上麟纹纵横。
这群马只有数百匹,声势堪比数千寻常战马。
麒麟虎,赵定方在箭极原之战中见过这种怪异的战马,它们驮着霖骑军的重甲骑士将鬼兵的巨盾之阵撕得粉碎。寻常战马即便久经沙场,在麒麟虎面前依然惴惴不安,如庶民见君王。
又是一声龙吟,本来散开的麒麟虎忽然聚做一群,静立片刻,似是惧怕那座小山一般,纷纷向远处逃开。
一匹黑色骏马从小山一侧驰出,马背上坐着一个黑衣骑士。
这匹马身量与麒麟虎相仿,却是有皮有毛,乍看上去,除了身量大些,与寻常骏马无异。
一道明亮的火光从黑衣骑士手中飞出,矫若龙蛇,长达十余丈的火蛇在空中发出一声脆响,竟是一条长鞭。
那匹黑色的骏马昂头发出一声幽远的龙吟,散开的麒麟虎又聚成一群,只是不敢靠近那匹黑色骏马。
黑衣骑士策马奔向麒麟虎群,麒麟虎本能地散开、退避。
黑衣骑士挥出火焰长鞭,麒麟虎又如羊群般聚拢。
河水一侧,宗思先对着黑衣骑士喊道:“慕容将军!”
黑衣骑士收了火焰长鞭,调转马头,本来聚成一群的麒麟虎一哄而散。
昭王催动坐骑,趟过清浅的河水。
众人紧随其后。
那名黑衣骑士策马迎向昭王,赵定方看清那人的面容,正是枭骑营统领慕容朔。
令赵定方惊异的是,寻常战马畏惧麒麟虎,麒麟虎畏惧那批黑色战马,而昭王等人的坐骑在那匹高大的黑色战马前却安然如常。
慕容朔对昭王施了一礼道:“主公。”
昭王道:“慕容将军辛苦。”
“主公”慕容朔道:“麒麟虎桀骜难驯,若是再多些牧马人便好了。”
昭王看了看不远处的麒麟虎,又看了一眼慕容朔所骑的那匹黑马道:“猛虎终究不如苍龙。”
慕容朔摇头道:“十虎难出一龙,龙先生耗尽心思,也不过只得了十匹炎龙。”
“足够了”昭王道:“谭峙、赵定方、燕虎臣、林若川、吕申图、卫仁孚、简越,本王将十匹炎龙中的九匹赐予你等,今夜子时,你等乘炎龙护送龙先生和杨先生北上。”
“主公”谭峙道:“我等北上何处?”
昭王道:“黄泉。”
……
赵定方回到帐中,霍宁恩一身白色衣裙,正低着头沏茶。
“你回来啦”霍宁恩说着抬起头,笑吟吟道:“老爷快坐,尝尝奴家泡的新茶。”
白衣胜雪,长发如瀑,笑靥如花。
若是易世而处,这等齐人之福已经是赵定方一生所求了。
赵定方接过霍宁恩手上的茶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茶香冲淡,甘苦纠缠。
“老爷我要出趟远门做笔大生意”赵定方笑道:“娘子要在家安心等候。”
“老爷说错话了”霍宁恩道:“奴家是老爷的有情人,却不是老爷的娘子。”
“宁恩”赵定方正色道:“我此番出门,恐怕凶多吉少。若是有命回来,娶你为妻。”
“多谢将军美意”霍宁恩莞尔道:“宁恩此生都不会嫁人。”
“你若不愿嫁我尽可直说”赵定方道:“不必如此诅咒自己。”
“在北人看来女子嫁不出去是一件极耻辱的事”霍宁恩咯咯笑道:“在我们看来,嫁人与否,只是喜欢饮茶同饮酒的区别。况且,若是跟着费将军,我可以伺候我喜欢的人。若是哪天我不高兴,费将军会送我去我想去的地方。若是成了你的妻子,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要随你。”
赵定方道:“若是哪天你要走,我也不会强留。”
“你不要以为我这样说是贪图享乐,龙族女子并非水性杨花,一旦与人共盟婚誓,也会从一而终。我没有被剥皮开膛便是幸运了”霍宁恩正色道:“我在费将军的帐中过得很开心、自在。你走,我会思念你,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你不在了,我还有很多朋友。倘若你成了我的丈夫,你走,我思念你,可是我没有别的丈夫。”
赵定方点点头道:“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
霍宁恩笑道:“洞房么?”
赵定方摇头道:“洞房乃夫妻大礼,你不愿与我做夫妻,何必行此大礼呢。”
霍宁恩皱眉看着赵定方。
“我在赤霄山习剑时,曾有朋友说南方的龙族女子可以易形换体,眨眼之间便可转变相貌体态。若是娶了龙族女子便可夜夜做新人。”赵定方道:“你介意在我面前易形换体么?”
霍宁恩笑弯了腰,好久才直起身道:“你看好了。”
说罢在赵定方面前转了一圈,香风四起,那条白裙的裙摆如迎风招展的荷叶。
再次与赵定方脸对脸时,霍宁恩还是霍宁恩。
赵定方道:“我对你坦陈肺腑之言,你居然戏弄朋友!”
“你这呆子”霍宁恩笑道:“龙族这两个字只是我们南人不喜北人口中的‘蛮夷’蔑称而给自己找的名字。可以易形换体的只有传说中的灵神和天神与人族的后裔。纵然龙族的祖先有天神与人族的后裔,千年之后,天神血液中的神通早已被人族的血液洗净了。”
“若说我们与北人有何不同”霍宁恩双手掐腰道:“那便是我们普遍比人族女子更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