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素来门前冷落鞍马稀,今日一改往常,本宫带着宰相与驸马兼一干御林军莅临,声势浩荡,宫人们均措手不及。
我问讯兴庆宫大总管,“囚禁的那位公子,近来做些什么?”
大总管恭恭敬敬据实禀报:“回殿下,迦南公子一直在禁宫内莳花种草,早间饮茶,午后钓鱼,晚间赏花。”
我拂袖而过,“他倒好闲情雅致。”
宫人带着我们去寻迦南,兴庆宫内寂寥的气氛一扫而空。宫女太监们见着我们一行,来不及回避,一个挨一个,连绵不绝跪了一地,均惶恐垂首不敢多看一眼。
大总管一路陪行,很是如履薄冰,谨小慎微。道旁分花拂柳,我再问他:“迦南可曾离开过兴庆宫?”
“不曾!”大总管大汗淋漓,生怕我带着人是来找茬的,“殿下吩咐禁锢迦南公子,臣等不敢有丝毫违逆。哪怕之前圣上曾派人过来,试图接走迦南公子,也被臣等冒死拒了。殿下之令,令行禁止,臣等奉若天旨!”
这马屁拍得过了点,好像在说本宫凌驾于圣令之上,可与天齐,这般,本宫绝对就是奸佞了。我叹了口气,对左边简拾遗道:“本宫真的很霸道?”
宰相很体贴:“殿下过虑了。”
右边何解忧淡然一笑,“当着天下人的面,把圣上都给骂了,这时候虚怀若谷作甚。”
我瞟他一眼,不予搭话,决定冷化处理。这男人计较起来,心思也是跟针一样。
本宫带着浩荡的人马,往兴庆宫愈行愈深,愈深便愈是心情微妙,有种“与其见那妖人,不如掉头走人”的冲动。察觉我的迟疑,简拾遗伸手替我拂开面前一枝垂柳,“随便问他几句话便是,无需烦恼。”
我点点头,一马当先闯入一幅田园画中。
高墙琉璃瓦,殿阁亭台,长桥画廊,垂柳依依,波心潋滟,金菊丛丛,灿若云锦。那妖人便是一身素白缎衣,立于菊花丛中,挽着袖子修剪花枝。整个静态图,只在微风过时,柳拂湖波秋水皱,菊瓣飞花落袖间。妖人之所以为妖,便是无论如何都能成为画中点睛之笔,意态闲雅,一颦一笑,都要将众生拉入颠倒之轮回。
一张扇面遮到我面前。
“公主一见他就得发痴,屡试不爽。”何解忧一展数落之能事,不毒舌会死。
简拾遗淡然瞥我一眼。
我合上扇子摔到何解忧脸上,“明明是你目不转睛。”
众人瞬间将视线从迦南身上转移到何解忧身上。
这边动静引得菊丛中人抬了头,望过来,展眉一笑。
“咣当”,御林军掉落一地武器装备。
看来,人多势众也未必然。我将袖子往身后一甩,大步走出,走向那边菊丛。
“不知公主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迦南隔着菊花丛,眉目含笑,遥施一礼。
“数月不见,迦南公子过得可还逍遥?”
他淡淡地笑,垂下眼睑,“迦南以为公主会来探望,可没想到,公主竟是这般狠心的人。今日公主屈尊,可是来兴师问罪?”
我无视他前半句暧昧不明的话,既然他开了口,那我也不用拐弯抹角了,“迦南!本宫问你话,你老实回答!不然,本宫禁你终身!”
他抬眉,丹凤眼一挑,“公主是在威胁恐吓?”
“显然如此!”仗着人多,我亦挑眉,睥睨向他,“不要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老实交代,你出过几次兴庆宫?”
他颇有兴味的目光逡巡到我面上,“禁宫幽深,万人把守,一个小小的迦南如何能未得公主谕令而走出禁宫?”
妖人!我在心内狠狠腹诽。
“那个小禁卫,你过来。”我转身搜寻御林军的证人,那个声称见到“刺客与驸马会晤”的小军官,“面前这人,可是你那夜所见之人?”
小军官唯唯诺诺行过来,小心打量迦南,眉头皱得很深,神情似乎拿不定,“这个……”
何解忧啪地合上折扇,往迦南身边一站,众人顿时失语。
一个妖魅,一个风流,身形仿佛,身量齐高。啧啧,之前我竟不曾注意。
我皱眉深思,“有没有这种可能,你们本是孪生兄弟,还未长大便各自被领养,其中一个被改头换面易了容,当然修习媚术也会潜移默化长脱了型,然后你们这对绝代双骄便被仇人训导得相爱相杀。”
众人同时将我望住。
何解忧幽幽地挂几缕薄笑,“公主果然是看了不少话本子,这烂俗狗血桥段张口便来。”
简拾遗微不可察地叹口气,似乎在悔恨当年没有将我的话本小说全部没收。
我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那个小禁卫,就是你,别往后躲,你再好生看看,那晚见的究竟是谁?”
小禁卫军左看看右看看,手指终究落不到哪一个身上,“这个……那晚雾比较大……”
“本宫记得,你明明说的是,月光尚足。”
“殿下恕罪!小的昨夜觉得是驸马,可今日今时实在拿不定!也许是那位迦南公子也未可知。”
何解忧似乎多一刻也不愿在迦南身边呆,几步走开,一扇子重重敲到小禁卫军头上,“诬陷本侯,饶不了你!”
小禁卫军跪地哀求。
“又是什么事要算到我头上?”迦南一副超然的样子,脸上是习惯了背黑锅的神情。
“行刺本宫!”我冷然以对,“迦南,虽然本宫不知你来历,但你惑主乱国,妄图窃夺本宫监国之权,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命人来将本宫行刺,可惜未能如你所愿。”
听完后,他转身准备继续侍弄花草,“多一罪也不多。”
在死不认罪这一点上,两人倒真有孪生兄弟的气场。我只好使出杀手锏,一步跨前,抓住迦南碰向花叶的手指,“你种这么多菊花做什么呢?”
由于两人靠得近,他微微侧头便与我咫尺,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寂寞东篱湿露华,依前金靥照泥沙。世情儿女无高韵,只看重阳一日花。”
我怔了怔,“何意?”
他眼波流转,与我再近一分,迷迭香幽幽送来,“公主重阳婚期近,迦南有一份薄礼,届时送上。”
我警惕地瞪他一眼,“你敢再生乱,我杀你绰绰有余。”
他毫不收敛,暗自将我手心捏了捏,“你真要嫁他?可不要后悔?”
我假作思索,忽然脱口:“主上?”
迦南未有反应,见我试探般地瞧他,忽然展颜大笑,“好吧好吧,你要认为是我,就是我好了。”
老子怒,还是没试探出来。
“啪”的一下,扇骨从天而降,落到我与迦南相握的手上,敲开。何解忧拉着我闪出了菊花丛,非常不友好地瞥了迦南一眼,将我拉出去几丈后,低眉问我:“他跟你说什么了?早跟你说过,不要离他太近。以你目前的功力,你是看不透他的。”
“他可是为了帮陵儿夺回江山,才处处跟我作对,想置我于死地?”我反问。
“没那么简单!”何解忧一口否定,“他绝不是来辅佐圣上的!当然,更不是来辅佐你的!”
“那他究竟要什么?”我满心疑惑。
何解忧凝目,郑重道:“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他,甭管他是什么目的,先砍了再说,一了百了,防患于未然。”
我手心颤了颤,方才被捏的几下好像还带着温度,“二呢?”
“二就是留着他呗,看他怎样兴风作浪,再将他一网打尽。我知道这样比较符合你的心意,可是重重,这样多几倍的危险,而你所在的位置决定了你所受的冲击将是最严重最致命的!”何解忧再郑重看着我,“可是,我不放心。”
我安慰他,“你放心好了,我暂时不杀他,但也不会任由他兴风作浪,我再加强兴庆宫守卫,严密看管,就是他洗澡上茅厕,我也会派人监视的。”
说完忽然觉得不太对,我何时跟他何解忧和解的?顿时翻脸,“何解忧,本宫告诉你,你的嫌疑还没洗脱,不要装作跟本宫很熟的样子!”
我在前边走,何解忧在后边跟,极其不满:“本驸马的嫌疑没洗脱,那妖人就没嫌疑了?重重,你可是又被他蛊惑了?嗳,老师,你说她是不是不讲道理?”
吩咐了兴庆宫加强戒备后,我们一行人回程。何解忧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我又没有充足的理由将迦南赐死,这么一副好皮囊,砍了一了百了委实可惜。
见我长吁短叹,简拾遗走在我身边,沉默许久后问:“迦南同你说什么?”
我踌躇一番,还是据实说了:“他说,我嫁给驸马不要后悔。拾遗,你是什么意思?”
身边脚步忽然停了,他看着我面前垂柳,“后悔么,后悔的也不只是你,你何必问我的意思。”
说罢,一人当先地走了。柳枝垂到路前,他也不去拂。浅黄将凋的绿柳,将要迎来百花杀的重阳,颓然得几无生机。薄雾漂浮,又仿佛烟雨迷蒙,罩在柳梢,终于模糊了背影。
我蹲在树下。何解忧跟了上来,“公主怎么不走了?”
“走不动。”
“那是要我背你还是抱你?”
“你抱迦南去。”
“咚”,又一扇子敲到我头上。
重阳,终于是要来了……
大婚的事,礼部已筹备了数月,拟了十来个方案,从大明宫的第一块砖头铺上哪国进贡的纹锦,到本宫头上的夜明珠数量,再到洞房置办多少个铜鹤香炉,燃几个时辰的熏香。提着朱笔勾选方案的过程中,本宫睡过去五次,礼部尚书巴巴地候着本宫醒来。第五次醒来后,我将方案折子摔回去,“本宫日理万机,这种事就不要再来烦本宫了,交给简相处理。”
翌日,宰相把事情办妥。据说其一目十行过完,朱笔一批,勾了最烧钱的奢华方案。礼部尚书对其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大为折服,然对其素来勤俭却走了奢华风的逆转大为困惑。
方案一定,整个长安城都忙碌开来,同时昭告天下大婚之期。
洛姜、洛陵均解禁,我力促洛姜与御镜交流感情,洛姜虽不乐意,但见我将嫁,如意被逐,于是频繁出没相府,日夜不停。
我公主府亦不得消停。
宋茂才公子将自己绑在风筝上,绕过大门守卫,直飞我府中,三次落入荷花池,两次挂在树梢,一次坠到屋顶。京兆尹召开紧急会议,颁布领空不得私自飞行的法令,肉纸鸢遂止。
御镜亲王以邦交为名,屡屡来我府中下榻,每次离开都顺走不少瓷器花瓶,我以洛姜美色利诱,竟不如一只花瓶更能引其注意。
简拾遗倒不多见,除了朝堂上公共会面外,私下总寻不着人影。我对高唐这般慨叹,高唐作捻须之态,高深道:“当一个人想见到你的时候,自然能让你时时见到;当一个人不想见到你的时候,你便是费尽心机也见不到。”
我托着腮眼望屋外,耳中听着这般哲思。
高唐凑近,“公主,你完全信任驸马了?”
我保持姿势不动,“没有。”
高唐大疑:“那你当真要嫁他?”
“当真。”
“这是为何?”
“《金光明经》舍身品里有段故事,你可知道?”
高唐想了想,颂道:“是时饿虎即舐颈血啖肉皆尽,唯留余骨。这段?”
我点头。
高唐大骇:“公主要舍身饲虎?”
我翘起腿,仰靠进椅中,眯了眼,“本宫是这种人么?”
高唐吁了口气,抹了把虚汗,“那公主究竟作何打算?难道欲以美色感化?”
“答案很简单。”我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上方水汽氤氲蒸腾,“他是第一个自荐做驸马的,我不嫁他还能嫁谁呢?我虽不全信他,却也宁愿信他。”
这话,高唐应能替我转达给简拾遗。
最终,他也没将先帝密诏拿出来阻止。
重阳前夕,本宫失眠。
不是紧张,也不是烦躁,终于在左翻右翻,右翻左翻,滚了几个时辰后毅然掀了被子,立在地上。
为顾全礼节,驸马已暂时搬出了公主府,我也没法让他陪我一同失眠聊天。
穿了身白裙子,懒得梳发髻,任由头发披垂到腰下,本宫决定三更半夜去坊间做个散步疗法。当然,自会有护卫暗中跟随且不会影响到我,这个无需我费心思。
婚期至,子夜宵禁越发严厉,路上自然不会有活人游荡,除了方才一名更夫扔了锣和梆子,以见鬼的惊悚模样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吓得我以为有鬼。
散步散心,散得心都快没了时,一块“相府”匾额正悬挂头顶。我掐了自己几下,确定蛮疼的,不是梦游。望了一会儿,转身准备返程,可是脚下不听使唤。
一个响指唤出护卫,下一刻,我便飞身入了相府,稳稳落在院中。几乎是同一时间,四面八方的寒意蓦然渗了过来,训练有素地将我瞄准。待看清本宫后,寒意同时消退。
相府影卫虽经上次大劫折损不少,剩下的却是历劫后经得住考验的雄狮。当然,影卫的天职除了护主外,另一美德便是杜绝爱欲与八卦之心。所以本宫这番来偷窥也不怕在他们耳目下丢脸。
熟门熟路,我寻去了书房所在。
子时将尽,丑时将至,书房还亮着灯火,窗纸上影影绰绰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我就站在离书房十几丈远的草木中,背靠一棵树干,望着那身形忽静忽动。从动静来判断,应是在批阅公文,其中必也包括我批过的折子,最后一个环节便是由他审阅,合理便能下达地方,不合理便被他驳回。不晓得今夜他要驳回多少我的御批。
近,可在咫尺;远,可在天边。
然而,一步之遥的咫尺,那也是可以很远,很远的。
丑时过了一半后,窗纸投影忽然停了动作,应是差不多批完了吧。按说以他的效率,应该早在子夜之前就可以歇息,今日能拖到这个时候也是个奇迹。
身形往后微仰,似乎是靠入了椅内,接着便不再动了。
莫非睡着了?我掸了掸衣上的露珠,忽然想到如意,若是她在,好歹能体贴一二。
身影忽又拿起案上折子,入定一般地看。我不记得有过特别有趣的折子,莫非他批阅完还有回味一番的习惯?
到我顶了一头露水时,差不多已是寅时,我快被好奇心折磨死,究竟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能看这么久?挥手拂去眼睫上凝的夜霜,蓦地,窗户哗地被推开,简拾遗薄衣站于窗边,两眼定定望过来。
不过此处已是一片空空。
我被护卫瞬间移向了暗中的屋脊,可居高临下看着院中一切。
接着是书房门开了,简拾遗走了出来,缓缓走向我方才的立足之地,走到那颗树前,他伸出手,触向树干,久久没撤手。又是忽然之间,他仰头环视四周屋脊。
当然,不等他目光追来,我已随护卫跃出了高墙。
希望他不要以为今夜见鬼就好。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一早,我便被拖起来描画细致的妆容,穿上一件件繁复的锦衣,当然,最外面一件必是千古如一的单一色调——大红。除了是新嫁娘,我还是监国公主,所以还得背冗长的诏令辞,骈俪韵文,其辞华美,其意祝祷。
背了一半,我便见了周公。
期间有人意图强行拆散我与周公会晤,被我一句脱口而出的“再扰本宫,凌迟处死”的梦呓给消了音。于是本宫便捏着一摞纸稿偷得浮生半日睡。
“公主昨夜干什么了?没睡觉?”
“嘘!别吵!”
“听说昨夜长安闹鬼了……”
“公主大喜之日,别说晦气话!”
再醒过来时,已在车辇内,何解忧怀中。他一身大红喜服,透着一种陌生感。我依旧俯入他怀里,闭上眼继续睡。他替我整理鬟髻凤钗,嗓音沉定,“重重,一会就不能睡了。”
他却不知,我想跳过这一切的过程,我想一直睡过去。
车辇步步驶往大明宫。
这一路铺的均是波斯地毯,沿途以绸缎拉起屏障,遮蔽了十丈红尘。甫一驶入大明宫,金鼓齐鸣,一路百官跪拜。含元殿前,车辇停住,我从何解忧怀里抬头,睡意已过。他指间拈一朵艳丽的牡丹,簪入我发髻之上。
“驸马,牡丹难道不俗气?”
“唯有牡丹真国色,唯有牡丹配公主。”
看在马屁拍得这么足的份上,我赏他一个笑,在他的扶持下,下了车辇。
简拾遗已率领皇亲国戚及三品以上官员候在殿前,下辇时一眼见到他,他亦一眼见到我,各自愣怔一下,又极快掩饰过去。一夜之间,怎就清减那么多,该不会是闹鬼事件吧?
何解忧上前迎向众卿,跪地施礼,“长乐侯何解忧求娶监国公主百里重姒,天下允否?”
都是虚礼,却也得一项项来。这礼仪性一问,须得宰相代天下回答。宰相答个“允”就算过了这一环。可须臾后,又须臾后,还是静寂。众人诧异地转移视线,我亦随之转移。
简拾遗独立众人之前,何解忧之前,我之前,一句话也不说。
难道忘了词?几个好心同僚背后提醒,“允,允,简相答允就是了!”
仿佛充耳不闻,仿佛十丈红尘都干涉不到他,简拾遗清清朗朗立于天地之间,眼帘微垂,鬓发飞扬,唇间抿作一线。
他不答话,何解忧一直跪着,我也只能跟这一直傻站着。
没有人再对他作无谓的提醒,宰相大人惜字如金,沉默是金,谁又能奈他何?
许久的僵持后,何解忧提高了音量,再问:“长乐侯何解忧求娶监国公主百里重姒,天下允否?”
“爷爷我不允!天下不允!老子不允!”嘹亮的嗓音伴着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竟然肆无忌惮闯入大明宫。
众人大惊,纷纷望向声音来处。我听这声儿,几许熟悉几许陌生,仿佛牵扯极遥远的回忆。
一匹飞奔的汗血宝马上,一身戎装的青年将军身形笔直,头盔下的肤色沐浴惯了边疆的太阳与风沙,呈现小麦颜色,面容棱角分明却不掩俊气。
这这这,正是老子的初恋!
他从马上飞奔而下,气盖山河,“谁敢娶公主?公主你怎能嫁给这货?”
殿前数百名公卿,数千名宫人侍卫,原本都有礼有节参与着婚仪的进行,谁也没想到会有一骑闯宫,更想不到会有人来砸监国公主与长乐侯大婚的场子。
这场冗长繁复的婚礼终于有了点叫人不那么瞌睡的因素,不少人打叠起精神,伸长了脖子围观,看清来者不善的人的面容后,更是惊诧中带着几分期待。
“小白将军?小白将军回来了!”
“真的是小白将军诶!听说公主早年险些被他拐去私奔,原来这段秘史是真的诶!”
何解忧从地上暂时起身,阴沉着眼望向来人。来人甩了马缰,飞步上台阶,直往这边奔来,甚至拔出了佩剑。
众人大惊。
“白小起!”我移步上前,拦住去路,“未得诏令,你私自还朝,竟还敢闯禁宫,携带兵器搅乱本宫大婚典礼,你该当何罪?”
“公主为何随意嫁人?罔顾我们从前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小白弃了剑,一脸愤慨,跑过来拉住我。
何解忧脸色极度难看,“阁下便是小白将军?”
小白挺了挺胸,气宇轩昂,“老子正是公主春闺梦里人!”
我忽然后悔没扯块盖头遮脸上,甩了几遍没将他铁钳般的手甩开,一脚踩在他鞋面上,“你给本宫闭嘴!”
“公主这般有脑有胸、美貌与智慧并存的不世出佳人,怎能随意委身于这个小白脸?”白小起对我的一切攻击视若浮云,对公卿们宣布,“只有我白小起这样的汉子才配得上公主!何况我们都是彼此的初恋!”
众人继续大惊。
何解忧步步上前,步步冷笑,“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也值得一提?先不说初恋一事真伪如何,便是如今公主择婿嫁谁不嫁谁,也都是公主的意愿。你一介少将,莫非还能逼迫公主不爱本侯不嫁本侯?”
“你你你……”白小起气红了脸,“你个小白脸好不要脸,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声称公主爱你!你个不要脸的小三!”
“你才不要脸!”何解忧毫不犹豫回击。
“你你你……”白小起气紫了脸,“公主很傻很天真,不晓得人心险恶,上了你的当,被你一时迷惑,你休想得逞!”
说罢,将我拦腰一抱,转身便往台阶下狂奔。
“公主!”众卿围观意犹未尽,陡然遭此变故,所幸还知道要拔足来追。
我被颠簸得晕头转向,一拳朝他脸上打过去,“本宫要吐了!”
白小起顶着熊猫眼,从善如流将我搁地上,“你先吐了我们再私奔。”
我揉着腰,咽了几口酸水。他趁机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几处关键部位,“许多年不见,虫虫长得这么好看,原本担心你整天闷在宫里批奏折,缺少锻炼,胸肌会比我小……”说着,还拿手比划过来。
我抬手附赠一拳,让他面部对称些。
文武百官气喘吁吁追了来,“放下公主,赦你无罪,否则判你谋逆之罪!”
宫廷护卫们也兵分几路进行围追堵截。
白小起黑着两只眼眶,作势要将我扛起来,“虫虫我们快些私奔!”
汗血宝马就在近前,一个跃身便能上马,届时,这班朝廷栋梁是万万追不上的。若再以我为质,别说是大明宫,就是整个长安,他也来去自如。
袖中暗弩滑出,使出浑身力道,以圆滑一端击在白小起腹部大穴上,这厮顿时瘫在地上。
侍卫与百官戛然止步,惊愕交加。
我理了理鬓发,整了整髻上的牡丹,掸了掸衣上的灰尘,负袖一步跨过白小起的肉身,迎向众人。
片刻的安静后,众人跪地:“公主受惊了!”
我抬手示意平身,“众卿家受惊了,来,我们接着大婚。”
白小起被捆绑起来扔进偏殿听候发落,我自然是没时间顾及他,当务之急还是同何解忧完婚。风波后,何解忧紧紧攥着我的手,重新上台阶,跪向以宰相为代表的公卿及天下。
简拾遗自始至终都站在高台上,静观一切,似乎并不为白小起的搅局而有丝毫牵动,也不为白小起的被擒而有丝毫波动。不过,这一回,何解忧跪地叩求尚主时,他终于有所松动。
“何解忧,本相问你,你尚主之心可真诚?”竟不是按着预定礼节来的。
众人有些窃窃私语,不过简拾遗身为一国之相,想要自由发挥一下,也没有人规定不可。
何解忧自然是不假思索回答:“十二万分的真诚!”
过关!
我准备入殿进行下一环节,谁知简拾遗发挥起来不可收拾。
“何解忧,本相再问你,你尚主之后可否善待公主?”简拾遗立于殿门之前,身姿挺拔,如渊如岳,衣袂可随风动,身形却无可撼动。他微垂着眼,眼眸内的光景无人可见,桃花色浅淡的唇在几句话后又复紧闭。
“何解忧定然善待公主!”
我抬脚准备入殿。
简拾遗又发言:“何解忧,你发誓。”
满场静了一静后又是一阵窃窃私语,“简相今日的话真多,闹得跟他嫁女似的。”
何解忧抬起头,笃定道:“我发誓。我定善待公主,爱她一世,若不然,便让我命折于公主之手!”
大婚之礼发此毒誓,实在跟喜庆的氛围不融,何况,爱你一生一世这样的话,要多虚假有多虚假,这年头还相信这种话的人不是傻帽就是傻缺。但是,这样的话,男人爱说,女人爱听。这个世间就是这么荒谬。
更荒谬的是,本宫内心深处还是感动了。
约莫简拾遗也感动了吧,终于没再发问,身形一动,让开了通往含元殿的红毯大道。
我扶了何解忧起身,深深凝望他。我们二人并肩前行,百官随在后边。今日我是刻意收敛了平日追随惯了简拾遗的视线,目不斜视,往殿内走,去举行我们的正式大婚仪。
何解忧牵着我,一同迈过高高的殿门槛,长长的嫁衣被殿内吹来的风掀了一角,比胭脂还红的色调飘满了半空。
旁侧一道视线还是投了过来,那许久垂着的眼,还是抬了一回。我快步入殿,险些被绊一跤。
“当心。”何解忧拉着我。
颁布大赦天下及婚礼诏令辞,我把背了一半就睡着的原稿随口作了修改,这才绵绵不绝续了下去,没在这时候失礼。虽然礼部尚书对于自己亲笔所写的令辞最后吐出来是这般模样,很是吃了一惊,由不满到担忧到释然。
满篇辞藻堆积的优美骈文词义俱全地念了出来,满殿大臣纷纷对礼部尚书的文采表示了崇高的敬意。当然,只有我幼时太傅了解我做文章的习惯用词及各式毛病。
他只是坐在大殿一角,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说,而已。
繁冗的仪式一项项进行,跪天跪地跪龙椅。便是我如此好耐心,也有些不耐烦。前前后后总共折腾了五个时辰,我快虚脱,何解忧不停在我耳边安慰,快结束了再忍耐一下这回是真的不骗你。
如果胆敢有六个时辰,我定让礼部尚书去边疆一年自费游。
殿堂下,我侄女都用同情的目光望着我。当然,大臣们都用目光表达了一个意思,礼部尚书老儿你害得老子们饿到现在没看见已经饿晕过去几个大人么老子跟你拼了。
五个半时辰后,礼官一声“礼毕”,成功解救了黎民。
笙箫歌舞与山珍海味一齐进献,我则与驸马共入洞房。这洞房象征性地设在大明宫后宫太液池旁的凤寰宫,环境优美,布置奢华,飘逸雍容,如同仙境。比之我的藏娇阁,又别有韵味。
此时洞房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洞房,婚仪折腾了整个白天,本宫与驸马都困顿不堪,这里也就是用来休息,恢复体力之所。大婚当夜没有体力洞房,这实在是件遗憾的事。
我们各自在宽大的喜床上躺了一个时辰左右,来了一个侍女,叫醒了驸马,我也迷迷糊糊醒了,也没听清他们说什么,驸马便窸窸窣窣起了身。
“公主,我出去一下,你先睡。”
我“嗯”了一声,接着睡。又不知睡了多久,又渴又饿,爬起来找东西吃,方觉已是夜半时分。何解忧出去绝对不止一个时辰,大半夜的他干嘛去了?
唤了侍女去找,我便坐在桌边吃点心,又喝了几杯小酒。吃得有些热,我开了一扇门吹吹夜风,继续用点心下酒。越来越热,比夏天的炎热还要炙人心肺。
我脱去喜服扒去所有,只剩一件单衣时,侍女惶惶回来,“不好了,殿下,听说驸马是被小白将军找去的,现下两人都不见了踪迹!”
我一个激灵,“什么?小白将军?他不是被捆绑了么?难道回来寻驸马报仇?”
“奴婢不知,只听说小白将军火气很大。公主未将他治罪,大家以为是公主放了他。”
我的火也上来了,只怕事情不妙,传令所有宫人寻找驸马及小白将军。不多时,御林军被惊动,木统领叫了宰相一同来叩凤寰宫询问。
二人进来时,我正拼命摇扇子,见我夜半衣衫不整,二人立即识相地退出门去。
我已语声发颤,“驸马不见了,恐怕是小白绑架了他,你们速派人去寻!”
“公主无需忧虑,末将这就去寻驸马!”木统领以为我是担忧驸马才导致嗓音颤抖,片刻不敢耽搁,立即领命去了。
简拾遗在门外迟疑,沉默半晌,才问:“殿下可是不舒服?深秋夜冷,要多加些衣裳。”
我语带哭腔,“拾遗,我快热死了……呜……你替我把门窗都打开……”
他不敢再迟疑,立时进了来,看到我面色吓了一跳,拿手探我额头温度,更是吓一跳,“殿下这是怎么了?可是染了风寒发热?”
他冰冷的手带来的温度让我很是受用,不禁死死按住他在我脸上的手,此举更是令他一惊。
“殿下穿得太少,定是染了风寒,别怕,臣去叫御医。”
“不是的!”我抓着他不让走,急不可耐,又不知道心底焦躁急不可耐什么,“我是很热很热,才脱得不能再脱了,我很热,要热死了!”
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复杂,仔细看着我,眼里凝起一点点惊疑,“什么时候开始的?”
炙烤焚烧中,我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叙述了今夜的所作所为,难得他听了一番后找到了语言逻辑自发梳理一遍,这才,将视线投到了桌上。
一碟点心,一壶酒。
简拾遗研究了片刻,一手持玉壶,揭盖闻了闻,似乎并未发现有何异样。正匪夷所思之际,他倒转了玉壶,于壶底发现一排小字。
“薄礼不成敬意,相思引一壶。”
我扯开衣领,“相思引是什么?这么烈的酒?”
简拾遗看我一眼,神色如同遭了什么沉重打击,他不答我的话,手里玉壶砸向了墙壁。白玉碎成了一片片,夹杂在溅了一地的胭脂色酒液中。
“甜甜的,我以为是西域葡萄酒,难道被下了毒?”我惶恐不安,气息急促,急切想贴上一切冰冷的东西,不晓得为什么,看着简拾遗仿佛看见一块可解我焚心之苦的冰块,扶着桌缘我便往他身边蹭。
大概是我太如狼似虎,吓得他脸色又红又白。拉扯闪躲间,我竟已将他半扑在了桌边,也不知道是谁不小心横扫了桌上的杯盏盘碟,噼里啪啦砸了一地。
简拾遗额头汗水密布,甫一落掌到我手臂,便被烫得起了手,“殿殿殿下,臣去找解药……”
“你就是解药……”梦呓一样的话语从我嘴里吐出,说不出的诡异陌生,嗓音软绵魅惑,仿佛不是我自己。面前的人隐约化作冰块模样,可惜裹着一层布料,我急需冰块解热,哪里容其他障碍物的存在,扬手便撕扯。
“重重,别胡来!”简拾遗想将我推开,捉着我的手不让动,脸上也仿佛染了胭脂色,几许无措几许难堪。
冰块抵抗不从,咫尺的解药到不了嘴,我被虐哭了。
“我要死了,你不救我,呜……你们都想我死,故意给我下毒,故意把解药送来,又不给我,呜……”
他拿袖子给我擦泪,慌乱得很,“重重,我们想其他办法,你别哭。”
我继续对他上下其手,寻找冰冷的温度,可是冰块仿佛也不是那么冰,好似被我传染,这可怎么好?
“那你把驸马叫来……”我泪流满面。
他按着我的手,脸色忽然褪了红,又一点点发白,浓密的睫毛颤了几颤,“……驸马……要叫驸马么……”
冰块又成了冰,可是这冰带着浓浓的寒意。对呀,驸马不见了,这不是叫他为难么,上哪里找驸马?得了刹那清明,我推开他起了身,一步步艰难挪向大门,带着就快被业火焚成灰的身体,咬牙推开门,“来、来人,备笔墨,本宫要立遗诏,还政……”
身后忽然来人将我往后一扯,砰地拉上门,嗓音冰冷:“你干什么?”
我想与他拉开距离,不然真怕忍不住,抖着声音回他:“找不来驸马……叫御医也丢人……男宠也没有,我……我觉得自己身体就快爆炸了,经脉大概也要撑不住了,五脏六腑都要烧得枯竭了。要不……我口述遗诏,拾遗你记……”
他前一刻冰冷,这一刻忽然将我抱入怀里,垂首在我耳边,颤声:“别说遗诏,永远别说,好不好?有我在,绝不让你再说这两字!”
“咔嚓”一声,他抬手给门上了闩,死死地关上一切可泄露秘密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