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上的些许伤痕得到抚慰后,果然别有洞天,即便对着扶桑阴阳师金蝉脱壳的纸片人偶,也觉得那剪裁的几根线条极为巧夺天工。浮生偷闲睡了半日,倒也精神大好,亟待处理这场险些夺宫之乱的幕后种种。地方各州有诏书安抚,暂时无大碍,反倒京都疑云此起彼伏,而相府更是疑点重重的地方,必须再度莅临。
我如此表达了一番忧虑之情后,简拾遗十分配合地邀我过府。
殿堂惊变后,帝都枢机已全面封锁,大长公主府与相府均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见相府大门守卫森严,我转头对简拾遗体恤道:“刑不上大夫,本宫会对简相家眷从宽处理的。”
简拾遗脚步停在门前,身形一顿,“殿下秉公即可。”
相府主人归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男女老幼都迎了出来,必是得知了他们老爷险些被罢相下狱,九死一生才完璧归赵,纷纷嘘寒问暖,柔弱一些的早已梨花带雨,场景十分之感人肺腑。
瞧得我不胜唏嘘。
简拾遗寥寥数语应答完毕,自莺莺燕燕中穿行而过,衣袂翩跹,片叶不沾,一面径直往前走,一面淡淡道:“如意随我来。”
人丛中,独独如意被点名,惹起一片嫉妒的眼光。唯独如意自个儿低着头,面色变幻不定,怯怯跟去。
我清清嗓子,众侍妾收了黏在如意背后的目光,乍然见满场还多了一个我,越发惊疑,各种视线来探寻,且少不了窃窃私语。
——“那身衣裳料子看起来蛮贵的哦,人长得勉强还过得去啦。”
——“你懂什么?那衣裳款式怕是几十年前的了吧,品味这么差,相爷眼光也降了一大截,竟然把个小狐狸带回府!”
暗中对比了一下她们身上衣裳和我自己的,似乎也没有太大差别,不过是年轻人穿得少些露得多些,布料花哨些。我衣着都是宫中司制房一手包办,从未自己费过心思,也未留心过坊间潮流,莫非眼下时兴多露少穿?
我绕过她们走了,拐到一个视线死角的角落里,扯了腰带,变交领为直领,再将抹胸衬衣往下扯了扯,对着大理石壁嵌照了照,甚满意。
提审如意的房间就在书房旁,本着公开透明不徇私的原则,简拾遗必要我跟着一起听审。他们二人已进去了一小会儿,是我特特为之留下的独处时间,眼看着差不多了,我推门而入。
毫不意外,如意已跪在地上,怯怯地望着坐在太师椅里的简拾遗。
我反手合上门,迈步入室,走过如意身边,往简拾遗旁边的另一张太师椅里坐了去,顺手端起桌上备好的茶盏,顺便抬眼,望着对面。
简拾遗挪了挪视线,浅咳一声,“殿下一路走得热了么?”
我手握茶盏停在空中,“……委实有点热……”
对面的人立即起身往墙壁上的多宝格搬来一个小盒子,放到桌上打开,轻轻取出里面睡着的一柄象牙玉骨檀香扇,递到我面前。
我不得不欣然接过,摇开扇面,一缕檀香袅袅娜娜扑向鼻端,很是能熄掉人的火气,摇几下,凉风嗖嗖直灌衣领。
简拾遗在等我彻底凉快下来,我自然不好扇三下停半晌这么不给人面子,只得扇,扇得汗毛根根抖擞,最后扇出一个喷嚏。
“喝杯热茶。”简拾遗体贴地重新倒了一杯茶,推到我手边。
我合了扇子从桌上扔给他,揽衣将自己重新裹上,直领变交领。眼睛一低,人家的小侍妾也是同外面那些人一般的穿着。心中顿时不乐。
见我面上忽阴忽晴,简拾遗忽做商榷的语气:“殿下气色不好,可要改日再问?”
“如意姑娘都跪了这么久,饱受煎熬,怎可如此不人道,改日还要人家跪一回。”我收袖,压在太师椅扶手上,凝视跪着的人,“如意姑娘,你是自己坦白,还是由本宫来问?”
跪着的人沉默,垂头不语,这俏生生的姿态一如往昔,任谁也不会轻易对她生疑,如此洁白无暇又无辜。我朝简拾遗看了一眼,他也正目光笼罩着地上的人儿,如同在看一片由自己亲手培植起来的花蕾,如许温柔,如许熟悉。
“如意,你不答殿下问话,那我便问你。”
地上的人儿身体微微一颤,终于开口:“……是。”
“昨夜,为验证花小姐的身份会否是公主,命你去查看殿下身上伤痕。你既见了殿下真身,为何颠倒乾坤,故意瞒而不报?”简拾遗看着如意,眼里的温柔渐渐褪去。
头顶温度渐退,如意似有察觉,两手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依旧垂头,嗓音低缓:“奴婢是为了相爷……奴婢知晓相爷喜欢花小姐,想替相爷留下花小姐。”
同为女人,我并不意外,这点确实在我猜测之中。倒是简拾遗忽然一愣,脸色泛青,“胡言!”
“奴婢没有胡言!”如意将头垂得更低,嗓子带着颤音,一发不可收,“若是相府有了花小姐,相爷兴许会淡去心中一些念想,踏实过日子。兴许就不会时时郁症发作,兴许就不会罚奴婢一遍遍抄书,兴许就不会痛饮烈酒,兴许就不会辗转难眠……”
“砰”的一声,一只茶杯摔碎在如意膝盖旁,阻了她的妙语连珠。我手掐木椅,悄悄转头看向摔杯的人。
简拾遗眼如无边之海,荡起一只独木舟,无帆无桅,独自漂洋,没看我,只语气极压抑地对我说了一句:“这丫头平日受我怨气太重,胡言乱语,殿下不必当真。”
我收回视线,淡淡唔了一声,“她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
简拾遗缓了神情,淡了语气,问如意:“既然你如此希望留下花小姐,为何又要出卖她,向圣上告密?”
如意缓缓抬起低垂许久的头,空茫的眼里,忽然无征兆地滚落两串水珠,“是我。可相爷为何能这么肯定是我?莫非你从来都没有信过我?”
“你是圣上的一枚棋,混在赐下的美人中间,论容貌,不是最瞩目,论聪颖,不是最顶尖。可若是挑不出你,我简拾遗如何做得一朝之相?你们以为,宰执只需洞察天下,却不需洞察人心?”简拾遗冷然之极,“一百条要密,你缄口不言九十九条,等待的不过是第一百条绝处杀机。可你不知,你在等,我也在等。”
如意坐到地上,眼泪决堤,花容失色,悲酸苦楚岂是一言能尽,“可我待你真心,从未有过加害你之心,你……你却要这么说我……”
“你做的这些难道还说不得?”简拾遗转开视线,不再瞧她,嗓音越发冷:“你终于是等来了这最后的杀机,妄图将真的殿下当做假的替身,于含元殿上将计就计,指认监国公主作伪,接着便废相囚主。如此一来,按着你们的计划,再也不会有我简拾遗这块绊脚石,而大长公主,生死如何,全在你们一念之间。可你们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殿下竟能自行逆转乾坤,彻头彻尾的伪公主转眼间竟成了名副其实的真公主。因为,我也算不到。”
我倒了杯茶送到简拾遗手边,以弥补粉身碎骨的那杯,随口附和:“本宫也没算到。可如果那时本宫没能逆转乾坤,我们从此就将活在史书中的奸佞传中了?”
简拾遗接了茶杯,手不太稳,从我指上掠了过去,“既然我算不到你自己便能逆转,我如何会将成败压在你身上。”
“你还有后招?”当时乱象丛生,他明明已经被人扒了官服,如何还有备招?我很是惊愕,不由压住他的手。
他未动,眉目很深的样子,似乎将要提起一件极为隐秘之事,“你怎忘了,先帝既留了遗诏约束你,自然也有遗诏约束圣上。”说得语焉不详。
我惊了一惊,这最后一式,初听起来很厉害,深思一番很惊险。我是公主,废起来容易。陵儿是皇帝,废了之后呢?谁坐江山?
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事另有蹊跷,思来想去觉得江山的问题还可以继续深究,思来想去觉得如意的目光凄然落在了我手上。
“对了,方才简相问你的话你还未答,你既然如此希望留下花小姐时候的本宫,为何又要出卖本宫?”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还真是不错。一个小小的如意,心思竟这般跌宕,我无视她的凄然,凌厉责问道。
如意将泪光转向简拾遗,凄凄惨惨牵起嘴角苦涩的一缕笑意,丹唇勉力开启:“我是想留下花小姐,可、可你们就那么迫不及待……我、我头一回见相爷和别的女子……花小姐不过是初识几日的外人,而我……我陪伴相爷三年了!不公平!撞见你们亲热,我就再管不住自己!”
面对如此直白的斥责,我脸上忽然发烫,手上也烫,低头一瞧,赶紧撤了手,同时撤的还有简拾遗,两厢一撤,带得茶水小盖滚到桌上滴溜溜转。
情景一时间十分之……尴尬。
酝酿片刻,我试图化解一下气氛,“其实……”
“不过……”另一边也想要化解。
结果自然是更糟糕,气氛再度凝固。
再这么下去,不晓得是谁审谁了,我咳嗽一声,再厉声问如意:“即便如此,你难道是爱而不得便要一手毁灭,置你家相爷于死地?”
如意睁着空茫的眼,“当然不是。”
“不是?你可知朝堂变故,不成功便成仁?”
如意收了泪,直勾勾盯着我,那眼里仿佛有道催命符咒,忽然阴森,“圣上杀你也不会杀相爷,你死了,相爷也不会死!”
虚空中一股寒风萦绕脖颈间,激得我打了个寒战,心底透凉。从那阴森的眼中,我仿佛瞧见了自己的未来。
监国公主,几个能有好下场?这道理很清楚,只是被人这么直白地点明,还是第一次,多少有点措手不及。
直到一声耳光脆响,才将我拉回眼前。简拾遗背对着我站在如意跟前,业已收手垂袖,袖摆还在激烈动荡中。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压抑极低的嗓音,“不要再试探我的忍耐底线。”以及更低更沉、缥缈或可闻的一声不知是否是错觉:“我要她太平一世,不管用多少人的命去换,用我的也成。”
如意歪倒在地,嘴角淌下血迹,她却神态安静,默默抬起目光,望在简拾遗脸上。
“来人!”简拾遗似是不愿再多看她一眼,蓦然转身,袖摆随之扬了个很大的弧度,坐回椅中,对着恭敬候命的佩剑护卫道,“送她去掖庭,不得与任何掖庭之外的人相见,终生禁锢。”
这样的惩罚,不知如意是料到了还是没料到,她还是哭了出来。
“等等。”这个结果我始料未及,出言阻止,“她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大不了是个偷情报的眼线,毕竟真心伺候了你这么多年。”
简拾遗看着我,“她若是成功,你我还能在这里坐着么?这长安还会如今日这般太平么?这大曜江山还会安定如初么?”
“没发生就是没发生。”我转头摸了茶,慢慢品了一口,“关她去掖庭洗衣浣纱,待有一日,本宫还政,圣上亲政之时,便是她自由身之时。”
本宫令下如山,绝不更改。简拾遗无法,命护卫照办。如意被拉走前,最后痴痴望了一眼。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我感叹一句。
新仇旧恨,皆因爱起。
怪只怪,她是一枚错位的棋子,乱了自己的方向。
简拾遗望着门外如意离去的方向,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可是舍不得了?”我揣摩其意。
良久,他道:“有些事情,不能因为你不愿而不做,不能因为慈悲而宽恕,种因得果,代价总是要偿还的。待到将来,是否有人会宽恕你我呢?”
我托腮沉思。
一人闯了进来,“本王的花子酱呢?阿花花——”双臂张开,扑了过来,一脸陶醉。
我在一个混着酒气与脂粉味的怀抱里屏息,“御镜亲王委实热情,见本宫就不必如此吧?”
一夜醉生梦死不晓得在多少脂粉堆里打过滚儿的御镜搂着我脖子停了停,忽然身体一抖,大惊失色甩开我,“花花你怎么说的是长安话?”退后几步站定,看清我模样后又成了惊弓之鸟,抖着手指指向我,“你你你……你谁?”
“殿下——”门外闯进一人,正是花开院奈汀,忙将御镜拖到一边去,“殿下你不听我把话说完,没有花子酱了,只有大长公主,我们祸大了,赶紧赔不是!”
御镜在奈汀拉扯下茫然地眨了眨眼,“本王觉得这女人很面熟,会不会是给本王侍寝过的……唔……”奈汀将其堵了嘴。
“花开院大人的阴阳术如此高明,怎不为御镜亲王下个明心咒术?”刚刚失去爱妾的宰相大人言辞颇不近情面,只怪御镜撞在人家目送佳人之时,被迁怒也只能怪自己运气太背。
“明心咒术是什么东西?”御镜挣脱开差点被捂断气的桎梏,片刻也挡不住他的好问。
“能把人变聪明的东西。”花开院奈汀悄声提醒。
“哦?这么神奇?”明显没抓住重点的扶桑亲王摸着下巴沉思瞬间,又毫无征兆手指向我,“诶,想起来了!跟本王睡觉时剥了本王衣裳的花傻姑!阿花!还是阿花花!本王的阿花花!”说罢,提足奔来,幸被奈汀拦腰抱住。
“还以为御镜殿下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本宫作为花子酱之前的模样了。”我靠在椅中,微眯着眼,“彼时阿花,此时本宫。御镜,你还不知罪么?”
愣了一愣后,御镜痛快道:“本王有罪。”
这么快认罪?我一时间没能适应。
接着便见御镜拉了奈汀到一旁,小声耳语:“中原人说话就是太绕,奈汀,给本王翻译一下,本王有什么罪?”
本宫开始怀疑从前获得的关于这位殿下深得天皇宠爱并极有可能立为新储君的情报,不过,若情报属实,那么本宫要不要顺便开拓一下疆土,也好告慰一下列祖列宗,说不定还可载入史册震烁千古,供后人敬仰。
以掌托腮,本宫思维一时发散得收不回来。
直到,不晓得什么时候,简拾遗站在桌边,手指叩了一下桌面。
我从臆想中的不世功勋里走了出来,眼珠转了转,左边见两人咬耳朵,一个连解释带比划,一个连连点头,点完头继续提问,右边见简拾遗站得有如青松,眼睛却低着看我,衣服上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萦绕在侧。
我晃悠悠即将再度跌入臆想中。
兴许是见我目光渐次涣散,桌面又被叩了一声。
“殿下可有什么事情未同我讲?”
“啊?开拓疆域……”我张嘴乱七八糟答了一句。
简拾遗从桌面上收了手,负到身后,过滤掉我的回话,“殿下同御镜之间……是否有些曲折?”
“当然曲折,这还不曲折,实在太曲折了,本宫可是第一次呢!”我看向那个始作俑者的扶桑亲王,定要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以及犯下怎样不可饶恕的罪过。
视线里,简拾遗忽然一手撑着桌缘,目光跌跌荡荡撞向我。
我扫了他一下,原本打算关切一句是否未吃早饭头晕之类,不过那扶桑亲王还在视线里晃荡,嘴里不由继续讨伐:“实在可恨,居然让本宫承受如此屈辱!”
简拾遗身体狠狠晃了一下,吓得我从椅中弹起来,扶住他胳膊,“拾遗,可是未吃早饭熬不住了?”
他竟反手抓住我手臂,眼睛盯着我,好像要把我给炖了当早饭,“你,你,你……”
我忍着手臂一阵紧过一阵,这手劲可真大,“我,我,我也没吃早饭。”
“本王可以请你们吃烧饼!”斜刺里钻来御镜,讨好似的眨眨眼。
“御镜你可知罪?”我瞬间迁怒。
“大、大长公主恕罪,小、小王非有意冒犯,委屈大长公主做了这么久的花子酱,实、实在很抱歉!”终于被解释清楚后的御镜一脸诚恳,伴以不时低头羞愧,此举大大消解了我心中的愤懑火花。
我安抚一直抓着我手臂不放的简拾遗,“我们先跟他算账,再吃早饭也不迟。”
“吃不下!”甩开我,简拾遗就近将我那张太师椅给坐了,偏过头去谁也不看。
我活动了一下手臂,继续跟御镜算账,“你不识本宫身份,本宫可以不追究你对本宫生平的第一次改头换面,也可以不追究你将本宫当侍女使唤的屈辱,但是,你擅自命人潜入长公主府擒人,究竟是打得什么算盘?本宫知你属下将长公主府误当作了大长公主府,那么,你们私自打探本宫消息,究竟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照实说来!”
如此声色俱厉的诘问,遑论是罪魁祸首御镜了,就是宰相大人,也不由得转回了头,忘了饥饿与疲倦,一刻不离地注视到我面上,同我一起等待揭穿扶桑阴谋的时刻。
果然,御镜彻底认罪,蜷作一团,跪到我脚下,“小王和父亲大人的阴谋本来是不可以说的,此事关乎国家一级机密……”
顿时,我神情紧张,竖着耳朵仔细听,紧张得嗓子眼里冒烟,劈手夺过简拾遗正往嘴边送的茶水,灌了一口,再送还他手中。
御镜继续坦承罪果:“小王这大曜一行,肩负着一个非常神圣的使命,便是开拓疆域,兼并大曜国……”
居然有着同本宫一般的宏图远志,不由得人不愈发紧张,再劈手夺过简拾遗送到嘴边饮了一半的茶水,灌了一口,还回去。
御镜接着道:“据可靠消息称,大曜国的执政大长公主至今待字闺中未招驸马,父亲大人便命小王以邦交为名,前来大曜,行色诱之实。若能一举拿下监国公主,那么,蚕食大曜国土便指日可待。可、可又听说拿下公主不易,小王便暗中命人潜入大长公主府抓个侍女回来,打听打听公主在床笫之间的嗜好,以、以便对症下药。谁知属下愚钝,竟然爬入了长公主的府邸,又竟然抓回了大长公主……”
说着,扶桑亲王抹了一袖泪,“哪里晓得命运如此曲折,我们的缘分竟然如此迫不及待,早知道,就、就直接一举拿下……”
原来竟是这么个曲折的机密,对于御镜最后一句话的最后一个词,我琢磨了一番其微妙的含义。总算知晓了来龙去脉,我紧张的情绪渐渐放开,接过了简拾遗手中端了许久的斟满的新茶,品了一口,温度适中,味道刚好。
“御镜殿下先不要自伤,我们两国未必做不成姻亲。本宫有个貌美如花的侄女,你也见过,就是当日冒充本宫接见你们使节团的长公主。她可做得殿下你的王妃?”
“啊?”御镜抬头傻傻地望着我。
“你可仔细考虑考虑。”我和蔼可亲笑眯眯道,“长公主可是本宫最宠爱的侄女,素来有求必应,迄今为止,也才只在一件事上未满足过她而已。”
花开院奈汀急急拖着御镜跪谢,“多谢殿下,容我们考虑两日。”
我还未舒心片刻,御林军统领来报——
“简相放走的那名刺客,我们暗中跟随发现,他所见之人,竟然真的是……”
我抓紧了茶杯。
“驸马何解忧!”
“砰”,茶杯脱手,坠到地上,粉身碎骨。新茶缤纷撒了一地。
我跨过碎片,走出屋子。后边,简拾遗紧紧跟随,“殿下,还是先吃点东西……”
我停步,简拾遗也停步。迎着我们走来的,是一身风流隽永的准驸马,脸上的喜悦不可遏止,急走到我跟前,“公主……”
一声脆响后,天地都静了,周遭来来往往有关或无关的行人也都凝固了。御林军统领及几名随从僵了,相府管家及侍从呆了,一同赶来的神医及落月懵了,未来得及离开的御镜及阴阳师傻了,简拾遗也怔了。
我收了袖角,两手卷到身后,紧紧攥在一起,袖底微甜中泛苦的莲香还停留在空中,何解忧左颊上已赫然多了一个五指印。
那一刻,心头百般滋味尝不过来,是苦是涩是酸?要全部否定往日点点滴滴的情意,承认都是作伪,我活了这把岁数,即将大婚,情何以堪?
众目睽睽之下,他止步在那一掌的距离中,抬手摸了摸面上的红痕,对我身侧还在发呆的简拾遗道:“老师,借个地方敷个脸。”
简拾遗如梦方醒:“啊,好。”说罢,叫管家过来带路。
众人目光惊诧地恭送何解忧洗脸去了。
这是个什么态度?不哭不闹不上吊,不闻不问不申辩。我倒叫他弄得下不来台,刚刚冒出来的一点忧伤全遁化了。
落月连忙走来,小心肃穆地朝着简拾遗行了个礼,接着便对着我簌簌落泪,抽噎不止,“可算是找着殿下了,殿下跑哪里玩,叫我们担心死。这些日子为找殿下,驸马也都是三更睡五更起的。殿下跟驸马好不容易破镜重圆,怎么就打他。”
高唐也跟过来,象征性地临主涕零了一番,便对我上下左右细致看了一遍,以神医看问题的角度做了定论:“殿下阴阳失调,气脉紊乱,容易上火,且让我开几副方子。”
那边尚未离去的扶桑亲王也拖着阴阳师蹭过来了,不知怎么这么快手里已托了一张小纸条,“奈汀说你们中原有个成语叫遇人不淑,破镜未必好重圆呢,这是本王的生辰八字,请大长公主殿下笑纳。”
简拾遗微笑着上前一步,抬手接过小纸条,温文有礼展袖伸往另一个方向,“前厅我已备好赔给亲王殿下的越窑青瓷,一共五只,请殿下查收。”
一听数量,御镜瞪圆了眼,立即拖着阴阳师奔去了前厅。期间隐隐传来阴阳师无力的劝谏:“殿下,女主要紧诶!”
被这么多方一打岔,那种因欺骗与背叛而激起的怒火暂时压抑住了一些,正准备同简拾遗道别回我的公主府时,相府管家快步跑来,细声细语道:“殿下,何驸马有请。”
我欲无视之,甩了袖子便往前走,简拾遗将我一扯。
“殿下留步。”
我暂停。
他跟上来,沉吟片刻,“事情还未水落石出,勿要偏听偏信。”
我被劝进小偏厅时,何解忧已敷好了脸,指印已然消尽。我也懒得多看他一眼,往椅中一坐,漠然饮茶。
他望着我,我望着茶。整整僵持了半盏茶时光。
他终于率先打破沉默,“公主可是第一次打男人?”
我搁下茶,“莫非嫌本宫力道不够?”
“力道是欠缺一点,不过公主似乎底气不足。”
“若不尽兴,可再来受一遍。”
门外一阵轻微的响动,不晓得趴了多少人听墙角。
他竟真的起身,走了过来。猝不及防,他拿起我的手,我甩没甩开,最后顺着他的动作贴上了他挨打的面颊,迫得我在椅中仰头看他。手下肌肤温润,比缎子还滑溜,保养得倒是不错。
“公主一掌下来,就没有一点点的心疼?”他牢牢抓着我的手,按贴上脸。人也靠得很近,十分有气势地压过来,讨债一般理直气壮。
我岂能比他没气势,“打便打了,老子作甚要心疼?”
他皱了皱眉,继续压低身形,欺到我面上一尺的距离上来,气息微凉,“理由?”
我也不是退缩的主,跟他面对面地瞪着,如此暧昧的姿势,氛围却是不甚和谐,“你跟刺客可有关系?”
他眼里沉了一沉,“你想说什么?”
“非要我说破么?”暗地抽了抽手,没能从方才固定的姿势中抽出来,“你怎知刺客闯入相府?怎知我就在相府?洛姜在府上横行无忌、搜罗批朱阁机密奏章之时,你在做什么?你也希望我还政于主,是么?你也看不惯我一手遮天,是么?你也想替天行道为民请命,是么?”
他眸底聚了一股暗流,我问一句,那暗流便汹涌一分,终于破出河道,汹涌肆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他松了手,却没有离开我座椅旁,居高临下地俯视于我,眼波敛了一敛,“我又要娶你又要行刺你,我何解忧的癖好竟如此奇特?”
还要跟我比气势?我腾地起身,在他面前站直了,“自编自演一出刺杀大戏,刺客是你,救兵也是你,这般欲擒故纵,护主有心,岂不叫人感动?”
他抬手压上我肩头,略微施力,将我按回椅中,“就因我出现得太及时,使得你作如此猜想?”
我试图起来,奈何被他一只手掌压住动不得,“何解忧你究竟是有多神通广大?”
“重姒殿下!”他再将我肩头压了几分力道,“你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于我之心,可有当我作驸马来看?你这般推论可有人证物证?”
“若非有人见到昨夜刺客归去后与你会面,你以为本宫乐意炮灰准驸马?”我将他的手狠狠拂落。
他愣了,“刺客与我会面?有人亲眼见到?”
“带证人!”
昨夜被木统领派去跟踪刺客的一名小军官被带了上来,一眼见到何解忧便面色略微失常。后者见到小军官自然也是没有好脸色,拿扇子指了指证人,扭头便责问于我:“他是谁?原来你是宁愿听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作伪证,也不愿信你枕边人。”
小军官跪地禀道:“小人昨夜奉简相与木统领之命,暗中跟随刺客,后来见那刺客于屋檐下同一个人会面,且口称主上。昨夜月光尚足,小人见那人身形模样,竟是何驸马……”
“胡说八道!含血喷人!”何解忧一掌拍案,面色甚冷。
我淡然瞧他一眼,再问地上跪着的小军官,“昨夜,你可看清楚了?”
“小人看清楚了!”
“你且退下。”我挥了挥手。
我再淡淡看向被指认的罪人。何解忧在我目光扫视下,及其非常地不配合,“既然如此,公主就将我下狱移交大理寺呗!”
简拾遗进屋来,正听见这话,慈师人格附体,立即劝谏:“此案有待商榷!”
我目光徐徐将何解忧打量,若有所思,“拾遗,你说解忧这身形是不是挺标致的?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听见我如此世所罕见的夸赞,被夸奖者毫不买账,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依然一副“你负我有能耐就负到底”的神情。简拾遗未随我的打量而打量,却抬眼掠过我,停顿片刻,回道:“殿下所言甚是,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我正欲点头,忽觉味道不太对,这《登徒子好色赋》我引用前句在驸马身上尚说得过去,简拾遗加的这句有点不太合语境呐。原来太傅也有引用不当之处,不过讲究为尊者讳,我就不点明他的错误了。
“本宫的意思是……”我将简拾遗一望,“这样年轻标致的身量,不独他一个。”
浑身低气压的何解忧此时更是“先扬后抑,明褒实贬,你果然要负我到底”的形容,已彻底将我无视。
姜还是老的辣。我如此一点,简拾遗立即会意,“殿下是说圣上身边那位?”
我欣然点头,“本宫这便去兴庆宫走走,你们一同去吧。”
起身往外走,走过他身边时,我鬼使神差极小声极小声蚊子语了一句:“太傅忘了数上自己呢。”
他随之侧身,视线从我面上拂过。
我轻袖翩翩,已然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