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闲能有几人来
天花寺
吕夷简贺家湖上天花寺,一一轩窗向水开。不用闭门防俗客,爱闲能有几人来?
有人讲过这样一种人生体会:人生要到三个地方去走一走,看一看,去陵园看看,懂得好好活着;去医院看看,懂得健康有多重要;去寺庙看看,懂得超然物外。此话不假,人活一世,如何才能做到身心轻松愉快,的确需要参透许多东西,特别是名和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拖累身心,该放下的一定得放下。宋代大宰相吕夷简的小诗《天花寺》,关于人生的心志情趣,关乎人生的幸福与否。读完这首诗,我们就会明白生活的清静安闲,心灵的淡然超脱,有多么重要。
据说,贵为大宰相的吕夷简,有一次出游浙江绍兴镜湖天花寺,有感人生拖累,心灵重压,挥笔题诗寺壁,就是这首《天花寺》。诗作表现了吕诗人的心志追求和生活情趣。
天花寺坐落在贺家湖畔,依山傍水,林木葱茏,环境幽静。一扇扇长廊窗户向着宽阔的湖面敞开,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寺庙宁静,人迹罕至。诗歌一、二两句描写寺庙环境,突出幽深宁静的特点。
特别要注意“贺家湖”这个称谓。“贺家湖”,即“镜湖”,又名“鉴湖”,在今浙江绍兴市南,唐开元中,秘书监贺知章求退居乡里,以湖为放生地,敕赐“镜湖”,终老其地,后人又称“镜湖”为“贺家湖”。贺大人告老还乡,隐居此处,远离官场,远离尘嚣,过清静日子,再不过问名利仕途之事,活得自在轻松。吕诗人特别点出“贺家湖”,而不说“鉴湖”或“镜湖”,意在重温那段历史,重温那种隐居山水之间的风雅生活,流露出对山林隐逸的向往之意。
天花寺就位于湖畔,也有人考证是位于湖中。不管哪里,既是寺庙,自然是出家人打坐参禅之处,无应酬之往来,无案牍之劳神,耳根清净,万念皆空,居士们过着一种清闲虚静的生活。诗人还提到,开窗向水,一池空阔,更见得寺庙的幽静空旷,这是安顿心灵的地方,这是修身养性的场所。吕诗人到此一游,立马感觉到一种迥异闹市的氛围,那就是清闲自在,清雅脱俗。诗人向往这样的环境氛围,他身居高位,陷入名利泥淖,身心疲惫,对这种难得的清静和轻松真是太渴盼,太珍惜了。
诗歌三、四两句是诗人的感慨议论。这个地方,眼前这个宽阔明净的湖泊,这个幽深静谧的寺庙,这片山水相依,林木参天的风景,都深深地吸引着诗人。他在想,这是个清静地方,生活着一些清雅高洁之士,不用关门落锁,不用插篱设栏,不会有世俗之人到这儿来,不会有名利之心对这儿感兴趣。
诗人点明“不防俗客”,大可放心,高枕无忧,自由自在。诗人反问“爱闲能有几人来”,强调山外的尘世,没有几个人能有此闲心隐居寺院;没有几个人能够放下名利,投身山林。世俗之人追名逐利,劳心劳力,忙碌不已,哪有如此闲情逸致?哪愿终老于此呢?倒是诗人非常羡慕当年的贺大人,羡慕如今的居士们,诗人也希望从官场退下来之后,能像贺知章大人一样,找到一个清静的地方颐养天年,消遣生活。
诗歌三、四两句的议论,实际上揭示了两种人的生活追求和人生情趣。俗客不会到这儿来,不愿意过这种生活,没有这份清雅情趣。他们是世俗之人,衣食男女,看重荣华富贵,官场功名,是非纷争。他们拍马钻营,孜孜以求,为的就是权钱名利。他们不可能理解贺知章的思想,他们也不会认同天花寺的居士们的生活。另一种人是闲客,清闲之人,指寺院的居士,或是归隐山林、隐遁寺院的人,他们看破红尘,参透人生,淡泊名利,不屑富贵,不与世俗交接,不与官场合污,以寺院为家,与山水为邻,礼佛参禅,修身养性,将心灵安顿在山水之间,将性灵挥洒到极致,活得真实,活出了自我的风采。两个世界,两种人,两种人生志趣,两种生活品味。对比鲜明,发人深省。
吕诗人不一定要隐居山林,也不一定要效法贺大人。我们也不一定要远离尘俗,远离名利。但是,读这首诗,我们懂得,人活于世,太苦太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们有一颗世俗之心,放不下的东西太多,特别是名利。有时候,看淡名利,看轻得失,给自己心灵放个假,从名利场中解脱出来,这也不失为一种获取快乐的方式吧。
长风万里送轻舟
和〈淮上遇便风〉
苏舜钦浩荡清淮天共流,长风万里送归舟。应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沧溟始自由。
唐代浪漫主义大诗人李白流放夜郎,中途遇赦,重获自由,引吭高歌:“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白帝城》)顺风顺水,快心快意!唐代现实主义大诗人杜甫闻官军平叛大获全胜,想千里归程指日可待,情不自禁,歌之咏之:“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落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水陆兼程,归心似箭!诗仙,诗圣,放舟大江,乘风千里,咏唱自由的梦想,抒写豪迈的情怀,可谓快言快语,快慰人生!
宋代大诗人苏舜钦亦有人生快诗--《和〈淮上遇便风〉》,神思万里,情彩飞扬,绘浩瀚江天,抒自由豪情,读之开阔心胸,激荡豪情,思之通达天地,妙悟真谛。
此诗为应和之作,有人写了《淮上遇便风》,诗人便借题发挥,抒展人生豪情。“便风”是关键,船行水上,顺风顺水,何等快意!何等轻盈!苏舜钦这首应和诗其实是借放舟江面,表达一种高歌猛进,无往不至的人生情怀。诗歌一、二两句侧重现实描写,造境宏阔,气势磅礴。清清淮水,浩浩荡荡,与天合流。远风万里,清清爽爽,吹送归舟。诗人站立船头,极目长天,风舞衣襟,心潮澎湃。欢乐荡漾在江水上,自由吹进万里长风中,豪情飞扬于高远云天外,这片天地属于诗人,这一川风光欢迎诗人。诗人的心灵融入了江天风光。淮水,清清绿绿,波光粼粼。江天,空空荡荡,高远辽阔。江风,有情有韵,万里护送。诗人心花怒放,笔下风和水顺,天高地阔。
一个“共”字,写出了水天一色,交相辉映的壮阔景象,流动的是浩浩江流,是蓝天白云,也是轻舞飞扬的心灵。一个“送”字,绘出了清风情意绵绵,相随相护的温馨画面,长风万里迢迢,送淮水东流,送轻舟远去,更送诗心飞扬。王勃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妙用“共”字,状水天一色,空明莫辨的奇景,灿烂双眸,开阔胸怀。李白歌咏故乡山水“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着一“送”字,送出了千里深情,送出了万丈豪迈。诗人笔下,普普通通的一个字眼,只要运用得当,足可传情达意,写照留神。
另外“长风”一词,暗用典故,传达心志。据《宋书·宗悫传》记载,“南朝刘宋年少之时,叔父问其志向为何,答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李白名作《将进酒》亦有咏唱“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追根溯源,联系分析,亦不难看出诗人苏舜钦志存高远,胸怀天下,豪迈不羁的性格与精神。
诗歌三、四两句侧重于浪漫想象,气象壮观,豪情四射。诗人坦言,若是傍晚时候船儿傍泊在喧闹的低湿之地,那倒真是让人感到忧虑,但愿长风将小舟吹入大海,只有在这样的浩渺苍茫的天地间,诗人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喧嚣之地,世俗之地,聒噪乱耳,俗务乱心,陷身其中,碍手碍脚,不得自由,亦无法施展自己的才情抱负,要立大志,干大事,奋发有为,建功立业,就要敢于冲破一切人为羁绊,敢于挑战重重困难,这样才能求得个性的充分自由,身心的全面解放。
李白酒后泛舟洞庭,有感人生坎坷,曾悲愤咏叹:“划除君山好,平铺湘水流。”(《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其三)诗人一生才华横溢,抱负远大,可是生不逢时,朝政昏暗,诗人总是蹭蹬不遇,屡屡碰壁,因此,他希望铲除君山,让江水一泻千里,无阻无挡,铲除世间一切不平,让自己和世间一切怀才不遇的志士有路可走!同样,苏舜钦诗中也在表达一种铲除障碍,摆脱束缚,追求自由,高扬自我的人生追求,可谓萧条异代,文脉相承。
诗中“沧溟”一词,很耐人寻味,意为大海、沧海,波澜壮阔,雄伟壮观,壮观是何种景象呢?壮阔到何种程度呢?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庄子笔下的《逍遥游》来:“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响彻天外,惊心动魄,自由奔放,惊世骇俗。苏诗亦借“沧溟”之语,表达惊天之想和无边自由。
风景是心灵的写照,诗歌是感情的结晶,读苏诗人笔下的朗朗清风,浩浩长天,读苏诗人笔下的粼粼清波,隐隐青山,读苏诗人笔下的顺水轻舟,顺风衣舞,读苏诗人笔下的喧卑之地,苍茫大海,你会受到灵魂的洗礼,精神的滋养,你会得到自由的真谛,人生的真义。风在吹,海在涌,心在飞。
车盖亭上好悠闲
夏日登车盖亭
蔡确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
夏日炎炎,骄阳似火,酷热难耐,心烦气躁,何处避凉,何处安心,笔者以为除了到游泳池清凉戏水,除了坐空调房消热退暑,除了行竹林径清心怡神,读一读“凉快诗”,品一品“清凉味”,也不失为一种怡情怡志,悦心悦神的好办法。宋代诗人蔡确的小诗《夏日登车盖亭》就是这样一首让人赏心悦目,神清气爽的“凉快诗”。
亭子外边是烈日当空,暑气冲天;亭子里却是清风徐徐,凉意阵阵。纸做屏风,以画饰面,以藤制架,雅致通风,古色古韵。石制玉枕,纹理细腻,光色晶莹,清凉润肤,光滑润心。竹制方床,宽敞光洁,平稳扎实,可睡可坐,凉快舒心。诗人坐卧竹床,展读诗书,几多悠闲,几多清爽。身外是燥热天,心内是清凉意,心躁自然热,心静自然凉。诗人最爱是靖节先生,仰慕靖节淡泊名利、啸傲山林的风采,喜欢靖节朴素自然、清新淡远的诗歌,细细地品味,用心地分享,不知不觉,人困眼乏,索性把书丢到一边,慢慢进入甜美的梦乡。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午睡很清凉,这个梦境很迷人。因为诗歌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了浓浓清凉和悠悠韵味。纸屏通风,石枕含凉,竹床润肤,浓阴匝地,无一不清凉,无一不舒心。读爱读之书,神交古人;吹清幽之风,心旷神怡;梦山水之梦,沉沉不醒:全是赏心乐事,全是逍遥自在。
诗中第二个句子中的三个词语--“倦”“抛”“长”特有滋味。手捧陶诗,忘情阅读,及至手“倦”,索性“抛”开,倚枕而卧,进入梦乡,无人来打扰,无事来烦心,读也逍遥,梦也自在,岂能不梦“长”?岂能不惬意?诗人就是诗人,可以把闲悠的生活写得更悠闲,把舒心的滋味写得更舒心,关键是一个生活态度和心理状态的问题。笔者也是读书人,也喜欢在炎炎夏日一手把书取韵,一手挥扇取凉,也喜欢在燥热的午后沉沉睡去,无事心闲,无欲心清,觉得夏天也可爱,心情也清凉。
诗歌一、二两句描写诗人坐卧竹床,闲观书史,手倦抛书,沉沉入梦的情况;诗歌三、四两句则是梦醒之后,耳闻渔笛,面带微笑,神思悠远的状态。这一觉睡得香甜、自在,以至于连诗人醒来之后,脸上都挂着微笑。不知道,他梦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梦中遇见了谁,不知道这场梦是不是与官场名利有关。但是,笔者宁愿这样去猜想:这场梦也许与庄子有关,庄周梦蝶,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无依无傍,诗人也非常向往这种生活,超脱了污浊凡尘,超越了名利纷争,回归宁静率真,守护精神家园。这场梦像花朵一样绽开,像山泉一样幽远,像山林一样静谧,像白云一样自由。
诗人特意点出一个“笑”字,而且是“莞然独笑”,我自逍遥,我自悠远,无人能理解,也无人愿分享,一个人拥有一个悠然神远的梦,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又何须在乎流俗的眼光呢?
亭子外边,隐隐传来几声悠扬的渔笛,诗人心想,这定是从沧浪水上传来的,心闲意驰,神思久远,那渔笛之声化作一幅动人的图景:沧浪之水,渔夫横笛孤舟,吹奏心灵乐意,音符像欢快的精灵,飞向天空,传入诗人的耳朵,自由而轻快,古老而亲切。那沧浪之水,溅起朵朵浪花,声声涤荡诗人的心田。古老的《楚辞》,睿智的渔父,经典的现场:“渔父莞尔而笑,鼓枻(短桨)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王逸《楚辞章句》注曰:“水清,喻世昭明,沐浴升朝廷也;水浊,喻世昏暗,宜隐遁也。”渔霸夫离开了屈原,留下一个绝尘而去的背影。如今,诗人似乎又看到了渔夫的背影,沧浪之水唤起诗人心中的阵阵涟漪。诗人明白他的向往在渔笛之中,随风飘向远方,他的梦想在沧浪之间,随水流向过去。
车盖亭上的风景也许并不是多么优美神奇,车盖亭上的夏日也许并不如此清凉。但是,诗人怀揣诗心,放飞梦想,诗人展诗阅读,神思山林;那份自由清静,那份逍遥古朴,却永远让诗人动心,让诗人满心凉快。千年以降,时至今日,再读这首诗,我们仍会产生一种凉风扑面,身心畅快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