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清波好风光
曾几题徐明叔访戴图
曾几小艇相从本不期,剡中雪月并明时。不因兴尽回船去,那得山阴一段奇。
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铸就一份永恒的风雅,一番情思飞扬的议论昭示一种永恒的感动,中国文人向来活在诸子百家里,活在魏晋风流里,活在唐风宋韵里,活在秦砖汉瓦里。
据《世说新语》记载,王子猷住在山阴,有天夜里忽然下了大雪,他从睡梦中醒来,心情特爽,打开房门,让人拿酒来喝,极目远眺,大地一片洁白。于是王子猷起身徘徊,咏诵着左思的《招隐诗》。
这时,他突然想起老朋友戴安道。当时,戴住在剡溪,子猷便连夜坐船去寻访。船行了一夜才到,但王子猷走到戴安道门前却不进去,而是转身乘船而归。有人问他其中缘由,他说出了一番风流洒脱而又响彻千古的高论:“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就是中国文学史上风雅卓绝,清奇浪漫的“雪夜访友”故事。
宋代山水画家徐明叔以此为题材作画一幅,摹山绘水,写意传神,深得人物神韵。宋代诗人、大散文家曾几为画作题诗一首《题徐明叔访戴图》,诗画相映,珠联璧合,堪称文坛佳作。
既是题画诗,当然要描述画作内容。此诗一、二两句实际上是概括王子猷雪夜访友,兴尽而归的故事,见情见性,风神超迈。王子猷荡舟夜访,事先没有和朋友约好,自己也没有早做准备,只是因为一场大雪,一天明月,几杯酒后,兴致忽来,便立马出行,欣然前往。他想和朋友分享江天明月,风雪山水,他想和朋友分享诗情画意,飘逸情怀,他想和朋友分享随心所欲,我行我素。但是,一旦抵达朋友隐居之所,他又觉得,自己的心境是无可言喻的,昨夜的感受似春梦无痕,言语交流也许会破坏蕴藏于心的人生美感。于是,他珍藏了那份神秘而惬意的美感,荡舟回去,回到自然风光,回到心灵天地,回到性灵世界。
王子猷的任性而动,令人感受到他对山水的热爱之情,对朋友的亲近之情,对自然和个性的崇尚之情。在世俗看来,雪夜出访,先未约定,访而不见,折身返回,未免荒唐怪诞,但是王子猷不以流俗来拘束自己,不以世人眼光来打量自己,他只活在真情真性的世界里,他只活在自然空灵的天地里。他为自己,为朋友,为自然,为自由而活着,完全不去顾虑世俗的看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想以怎样的方式干就以怎样的方式干,只在乎过程的体验,身心的惬意,不在乎世俗的结果,世人评说。
心灵像明月一般明亮,像冰雪一船洁白,像水流一般灵动,像天地一般开阔。他是一个透明人,他有一副自由身,诗人用“小艇相从”
来表达这份舒心快意。“相从”什么呢?谁“相从”谁呢?原来是王子猷带领我们追踪山水明月,冰雪晶莹,追踪自由轻灵,无拘无束,追踪真性真情,至纯至诚,追踪诗情文心,朋友情义。诗人对此深得三昧,欣赏有加,因此应该说,这首题画诗的开头两句实际上揭示了人物的风采神韵。
当然题画诗还要超拔画面内容,抒发诗人的独特感悟。诗人的议论就从世人的言说入手,对于王子猷此种行为,世人多有诟病,斥之无礼无序,莽撞胡来,荒唐透顶。世人认为王子猷应该叩门见友,了却心愿,交流友情。可是,王子猷不这样做,诗人也不这样认为,诗人理解王子猷的个性和心灵,诗人反对世俗之人的庸常见解,而且反对得十分强烈。你看,诗人反问,王子猷如果不是兴尽回船,哪能发现山阴道中异彩纷呈的奇妙风光呢?
诗人和王子猷一样属于性情中人,他们看重的不是形式,不是世俗交接的客套,更不是虚与委蛇,而是看重心灵性情,看重自然风光,看重来去无碍,自由无拘。在诗人看来,王子猷乘兴而来,兴尽而归,来去自由,随情随性,如风行水上,如月照清波,行于所行,此于所此,几多轻灵,几多畅快,这有什么错吗?尤为重要的是,正是因为兴尽而返,才意外发现并领略了山阴奇美风光?邂逅自然,交友山水,放逐心灵,飞舞性情,又有何错?王子猷的行为有太多的意外和反常,完全不是世俗所能理解和接受的,意外访友,意外返回,意外发现山阴风光,意外发现冰雪皓月。正是在这一连串的意外举止当中,人物的清迈奇特,自由率性的风采才得以凸显。
诗人是赏画高手,诗人也是风雅之士,那段雪夜访友的故事已成为绝唱,那番灵犀呼应的议论已成为绝响。可是,笔者想说的是,在今天--这个功名躁动,烟云浮华的社会,谁又不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自个儿也像王子猷一样有一方自由的天地,有一片率真的情怀,有一份浪漫的风雅呢?记住:浪漫在心,风雅在我!
诗中有我最风光
小隐自题
林逋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鹤闲临水久,蜂懒采花疏。酒病妨开卷,春阴入荷锄。尝怜古图画,多半写樵渔。
林逋生性淡泊,无意功名,隐居杭州西湖之畔,终身不娶不仕,好植梅养鹤,人称“梅妻鹤子”,其诗澄澹高逸,清绮幽旷,其人风神散淡,放浪形骸。写景造境,抒情言志,凸显诗人清迈绝伦、洒脱不羁的风采。诗作《自题小隐》为生活立照,给自我写真,留下浓浓的隐逸情怀,彰显强烈的个性风采。
诗人拥有一栋独立的小屋,周围绿竹摇曳,翠影婆娑,让人感觉到气氛的清幽、深邃,让人心生闲情逸致。诗人用“趣”来抒写自己的心灵感受,有滋有味,有情有韵。小屋寄托了自己的生活理想,小屋激活了自己的心性情志,整天流连小屋,沐浴清幽,欣赏翠竹,观鹤赏蜂,自有一番高情雅韵。
竹,是君子的象征,亦是隐逸的写照。苏子曰“不可居无竹,宁可食无肉。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与竹为伴,静观默会,心与物游,情与境谐。我们相信,茂密翠竹摇曳的是清幽不俗,张扬的是坚强人格。竹之坚劲挺拔,竹之中通外直,竹之清阴不改,竹之风姿洒脱,无不暗合人格心性,无不启示人生。因此,文人爱竹,林逋植竹,用竹来装点家园,也装点自己孤独而寂寞的心灵。有竹的居所必定清雅绝俗,有竹的环境必定自成高格。屋子旁边凿了一口小池,绿树环绕,翠竹森森,自有一派清幽宁静的氛围,诗人特别欣赏。
文静素雅的白鹤临水而立,气定神闲,悠然自得,站成一道美丽的风景,宁静,自由,深远,散淡,总是引发人们丰富而广泛的联想。有道是“闲云野鹤,天马行空”,极言自由无碍,无牵无挂,诗人拈出白鹤静默无声、一动不动的倩影,意在烘托自己对自由的向往,对自然的热爱。笔者记得长沙卷烟厂为白沙烟做的一则广告语“鹤舞白沙,我心飞翔”,意境很美,诱人神往。白鹤轻盈飞舞,自由自在,灿烂我们的双眸,也灿烂我们的心空。还有那些可爱的蜜蜂,慵懒盘旋,疏于采蜜,她们是闲适的,懒散的,诗人喜欢。这份喜欢里面透露出一份心境,即诗人的心境也如蜜蜂一般清闲、轻松。
古人写蜂,多是歌赞她的勤劳忙碌,无私奉献。唐代诗人罗隐写蜂:“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当代散文家杨朔在《荔枝蜜》中则深情赞扬蜜蜂无私奉献,为人类酿造甜蜜,酿造美好生活。可是,林逋这首诗中的蜜蜂却是以一副闲散慵懒的面目出现,毫无贬损之意,暗含歌赞之心,巧妙折射出诗人无意功名纷争,无心官场倾轧的思想。诗人希望自己身心轻松,自由自在,过日子,散散漫漫,轻轻松松。鹤的风采孤傲绝俗,蜂的形态,懒懒散散,全是诗人的心声流露,全是诗人的性情写照。
如果说诗歌前四句侧重写景抒情、诱人入境的话,那么诗歌后四句则重在抒发内心感受,抒写生活状态。诗人喝点小酒,如醉如痴,昏昏沉沉,无意翻阅诗书,无心忧虑天下,就在这个远离尘嚣、清静绝俗的世界里过日子,滋润得很。有些日子,大清早起床,就扛着锄头,兴致勃勃地去地里劳动,自耕其地,自食其力,倒也自得其乐。因为,劳动与自然融为一体,诗人与劳动难舍难分,没有必要去考虑山外世界的纷争,没有必要去应酬复杂的人际关系,生活越是简单,就越是幸福。
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三如此写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累是累了一点,但是,劳动的场景很美,富有诗意啊。诗人林逋的生活情趣与陶渊明是相通的,不管是喝酒快慰心灵,还是劳动自食其力,诗人都喜欢,喜欢这种与世无争,自得其乐的生活。因此,诗人最后概括,我最最喜爱的古人图画,常常绘出缘山斫柴的樵人,临水垂钓的渔夫。渔樵入画,古香古色,原汁原味,表达诗人回归自然,崇尚隐逸的思想。特别要注意,古诗中的渔樵形象,多半不是简单的靠辛苦劳动谋生的普通人,而是抛弃尘世,断绝俗念,决绝仕途,归隐山林的高士,诗人怜图画,实乃怜渔樵,表达自己追求自由,回归自然的情怀。
诗题曰“小隐自题”,诗写环境,清幽绝俗,写鹤临水而立,写蜂懒于采蜜,写己酒醉昏昏,写劳动兴致勃勃,景物情境,和谐统一,无一不带上强烈主观的感情色彩,无一不是诗心过滤的结果,诗中有我,有情,风光一片。
幽它一默又何妨
题郑防画夹五首(其一)黄庭坚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
题画诗,顾名思义,以画为诗,为画题诗,诗给画添彩,画为诗染色,诗画辉映,浑然一体。一般而言,题画诗或是描绘画面内容,或是发掘画图神韵,或为抒发诗人感悟,或为激发观者兴趣。宋代诗人黄庭坚的题画诗《题郑防画夹五首》(其一),是诗人观赏郑防画夹中的《惠崇车图》之后所题写的诗歌,别具一格,独出机杼。
诗人和朋友郑防一起欣赏惠崇画作,如痴如迷,产生错觉,及至朋友提醒,才恍然大悟,感觉离奇,令人惊叹,画境之逼真,令人钦佩。
惠崇的画,烟雨迷蒙,归雁入天,勾勒点染,情韵活现。诗人没有必要再去品味它好在何处,神韵何在,诗人只是谈自己的感受,讲自己的反应,让朋友从自己的离奇反应中领悟画的精彩,也感受诗意人生的情趣。
诗人凝神屏气,沉心静性,一头扎进画中,同烟雨一块儿迷蒙,与大雁一道飞翔,极目苍茫云雨,心随大雁思归。看着,想着,如痴如醉,不能自拔,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朋友,也忘记了眼前这幅画作,沉浸到自己想象的世界里去。诗人好像置身潇湘江畔,洞庭之滨,那里也是烟云缥缈,天地空蒙,那里也是大雁南飞,翩翩而过,那里还有渔舟点点,白帆片片。雁有方向,雁有自由,天寒地冷,大雁南飞。诗人想到,我这漂泊他乡,流浪天涯的游子,也有家人在期盼,也有朋友在等候,其实诗人又何尝不想回去呢?又何尝不想亲近故乡,安享亲情呢?
于是,他想叫一只小船过来,告诉艄公,把我渡回故乡,渡回千里万里之外的故乡。正当诗人挥手召唤,张口欲喊的时候,忽然听得老朋友一声话语,这些都是在画图中呀,诗人你错了!前面只是一幅画,画中有烟雨江山,有归雁成行,你的故乡远在他乡,你的小船远在洞庭!之后如何,诗人没写,但是我们猜想得到,不是哈哈大笑,不是心神爽朗,必是恍然大悟,意态朦胧。人站在画前,心还在画中,情还在故乡。
不得不承认,惠崇的画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竟然让诗人身临其境,不辨真假;也不得不承认,惠崇的画逼真传神,情思满蕴,竟然让诗人心随大雁,萌生归意。画技之高明,画意之浓郁,画境之诱人,无一不从诗人的恍惚意态中体现出来。据说,绘画大师毕加索曾在画布上涂染葡萄,色彩鲜艳,晶莹透亮,几乎类同真葡萄,以至于树梢上的鸟也飞到画布前啄食。还有唐代诗人胡令能的《咏绣障》:“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一群绣女,轻拈画笔,描花取样,绘成绝美屏风,及至把屏风安放到春光烂漫的花园里,竟然引得黄莺离开树枝,扑向绣屏,可见女红之工巧,胜过天然,达到了以假乱真,难辨真假的程度。
唐代还有杜牧诗歌《屏风绝句》:“屏风周昉画纤腰,岁久丹青色半销。斜倚玉窗鸾发女,拂尘犹自妒妖娆。”周昉所画的仕女图,尽管历经岁月洗礼,时间的侵蚀,人物变得影像模糊,色彩暗淡,但是隐约之中,还是可见仕女亭亭玉立,娇美迷人的风采。这位斜倚玉窗的少女手执拂掸,扫去灰尘,暗暗嫉妒画中女子娇艳过人。活人嫉妒画像,美女嫉妒美女,只能说周昉笔法技艺实在太高超了。画得逼真,可以勾魂摄魄,可以意乱情迷,可以弄假成真。面对惠崇的《烟雨归雁图》,诗人黄庭坚心迷神乱,沉醉不醒,只能说,画太绝,画太活!
另外,我们从诗人的角度去看,可以了解到,诗人也是一个至情至性,多愁善感之人,观画而已,烟雨不会湿身,归雁不会鸣叫,但是诗人就是不知不觉进入幻境,徜徉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眼观画幅,身在洞庭,心归故园,一片烟雨让诗人神往苍茫,几只归雁让诗人心向故里,不管真假,不辨虚实,诗人的心就是永远向着故乡。朋友的解释提醒,也许可以唤醒诗人的双眼,但是唤不醒诗人的思归之心。诗人的意态恍惚,真假莫辨,也许好笑,但我们也绝对相信,诗心是真诚的,真挚的。天下游子,世间诗人,又有谁对故乡、对风景怀抱虚假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