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不遇扫浮云
寻隐者不遇
魏野寻真误入蓬莱岛,香风不动松花老。采芝何处未归来,白云满地无人扫。
何谓隐者,古语有言“大隐隐于市,中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隐,无关身处山林、闹市还是朝堂,而在心远性偏,不合流俗,不染污秽,清洁自守,逍遥自乐。还有一种归隐,远离尘俗,隐身山林,寻而不见,缥缈神秘,可以感受清洁不俗之气,可是难觅行踪去向之影。宋代诗人魏野的《寻隐者不遇》即为典范。隐居何处?何人隐居?为何隐居?有无踪影?种种悬疑均不给答案,可是你可以从诗句之间去寻味、揣摩。
题曰“寻隐者不遇”,诗人前去寻找一位仰慕已久的隐士,却不见踪影,只闻香风阵阵,只见白云朵朵,高洁之气扑面而来,神秘面孔迟迟未露。
不知道诗人是去哪儿寻找这位世外高人的,也许他跋山涉水,东游西转,来到了一处神秘地方,好似进入了蓬莱仙境,反而忘却了置身何处。这里,扑面而来的是氤氲清香,闯入眼帘的是松花飘零,一切无言,一切无心,素洁古雅,自然端庄。诗人想,怎么没人呢?主人到哪儿去了?怎么还没有回来?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满地白云,无人打扫,一院幽静,沉寂旷古。诗人心有所悟,豁然开朗,这松风白云,这梦幻仙境,不也分明昭示着主人飘逸高洁、卓尔不凡的风采吗?相比唐代诗人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一样的缥缈轻盈,一样的清洁不俗,一样的自由隐逸,但是细细品味,两诗意味又有不同。贾诗笔下,寻找隐士,不见其人,可问童子,有迹可循;魏诗则是无人可问,误入蓬莱,恍恍惚惚,如梦似幻。贾诗隐者采药,云游山中,大致有个方向去处,大致有个范围大小,诗人的等待还是有希望的;魏诗隐士则是采灵芝未归,亦不知踪迹方向、时间、天色,杳无踪影,无迹可寻。诗人的等待也许等得主人回来,也许等不来主人,心中没底。贾诗隐者采药山中,悬壶济世,医治凡俗,又洁身自守,远离凡俗;魏诗隐者,采摘灵芝(传说中的仙草),济世之外,还有仙气,不食人间烟火味,自守高洁飘逸情。
贾诗说白云绕山,缥缈不定,迷离了诗人的双眸,也隐没了隐者的身影。但是,据此可以想见隐士超迈绝俗的风情和自由轻盈的风采。如白云,白须飘飘,衣衫飘飘。魏诗则隐去主人踪影,只留一院白云,说不扫白云,无人清扫,旷古绝今,空灵清雅。常理言之,洒扫庭院,清除垃圾,创造一个清洁干净的环境,此处却说清扫白云,连扫除的也是白云,试想,生活此处,还有哪样东西沾污带泥?还有哪样沾染尘俗?毫无人间烟火味,全是神仙圣洁风。
两诗交代隐者采药的地点也不相同,贾诗是白云缭绕的深山,不辨方位的深山,有扑朔迷离的色彩;魏诗是蓬莱仙境,可遇而不可求,可想而不可去,虚无缥缈,如梦似幻,隐者更像神仙道长,读者自可把他想象成须发斑白,神采超迈之人。总之,魏诗带有神仙气味,贾诗带有山林气味;魏诗写得更缥缈,更幽深,更引人神往。
两诗同是寻隐者不遇。但是,诗人的所见所闻又无一不暗示隐者的风范性情。贾诗有松风白云,深山老林,烘托隐者悬壶济世、清旷绝俗的形象。魏诗亦有松风白云,还有幽香扑鼻,更有蓬莱灵芝,烘托隐者超凡绝尘、自由无拘的形象。松风,白云,幽香,深山,这些风光构成了主人的山居环境,无声诉说一个古老而自由的故事。读这样的诗篇,我们和诗人一样寻而不见,心有所失。但是,我们静观体味,不也从山居环境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一朵白云,一声溪流上面品味出主人的心志性情吗?不用去寻找,寻找已无意义,找到其人,不得其神又有何意义呢?白云朵朵,松风阵阵,幽香缕缕,清泉脉脉,这不就是答案吗?
唐代大诗人李白也写过一首类似题材的诗歌《访戴天山道士不遇》:“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李白运气很不好,没有见到戴天山道士,惆然若失,但是李白似乎又觉悟到了些什么,他有滋有味地欣赏一路风光,泉水淙淙,犬吠隐隐,桃花朵朵,麋鹿出没,空山钟鸣,青山飞瀑,翠竹挺立。一切的一切,无不清幽高洁,无不淡泊宁静,隐士的风采心性,不也无声流泻在如画的风光之中吗?
真正的隐士,重心隐而不只是身隐,真正的追寻重神而不只是形,遇见有幸,不遇正常,重要的是心有追慕,情有向往,不管山村还是仙府,不管清泉还是竹林,均是诗,均是景。
东坡雨润东坡月
东坡
苏轼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雨洗天地,万物清明。月照中天,千里可睹。风雨明月,给世界带来清洁明亮,带来诗情画意。普天之下,万众同享,非为东坡先生一人专有。但是,经过东坡诗心慧眼烛照过的风雨明月,无一不打上鲜明的烙印。雨润心,月怡神;雨留声,月留影;雨清新,月宁静。东坡笔下的风雨明月令人心仪,令人神往。笔者斗胆命名“东坡雨”,“东坡月”,其诗《东坡》描绘了东坡的雨后月色,记录了诗人的轻快心灵,传达出诗人对自然的热爱,对生活的欢喜,以及对人生的独特感悟。
东坡,在黄州东门外,原是一片荒地,约数十亩,苏轼贬官黄州后,开荒垦殖,仿效白居易的“忠州东坡”之名,取名此地为“东坡”,并作为诗人自己的别号。诗歌实际上借月留影,借坡留声,写尽了诗人的洒脱情怀。
大雨洗涤东坡,月色皎洁清新,做买卖的人们已渐渐走完,我这个乡村野老才踽踽独行。不必讨厌东坡的道路险峻不平,我独赏那拄杖而行的笃笃之声。诗人对东坡风光情有独钟,兴致勃勃。雨“洗”东坡,山林洁净,空气清爽。皓“月”当空,银辉四射,天地空明。“清”字状月色皎洁明亮,也突出了诗人沐月出行,心意闲适的精神状态。
苏子文《赤壁赋》亦写月,“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写诗人,“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月出山冈,徘徊不定,人诵诗章,声情并茂,风雅不俗。月是东坡景,诗言东坡心。
诗人对空旷的山林,清静的小路也是喜爱有加,用心品味。待市人行尽,我才出行,有清风朗月相伴,无尘俗喧嚣扰攘,山路崎岖不平却也不以为意,倒是那拄杖而行的笃笃之声,十分响亮,悦耳动心。铿然之声反衬山林小路的幽深宁静,市人出行反衬诗人的不同凡俗。一个人的小路很幽静,一个人的风景很精彩。小路因诗人而诗意,诗人因小路而宁静。当然,这首《东坡》诗,也决非纯粹地描绘风景,抒发感情,字里行间还蕴藏着诗人对生活、对人生、对官场社会的真切体悟。首先是“市人”与“野人”对比。“市人”是指做买卖之人,追名逐利,劳碌奔波,也是世俗之人,精于算计,买卖人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是对这种人本性的形象概括,延伸到官场,专指那些贪权求位,买官卖官之流。苏子陷身官场,对此深有体会。“野人”,本指村野之人,农夫百姓,此处是诗人自谦之词,表明诗人淡泊名利,远离权位,不尚荣华,而且诗人扬言,不与“市人”同行,要待他们“行尽”之后才出行,不仅仅为了图个清静自在,更是因为诗人原本和他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不屑与之同流合污,不屑与世沉浮。他独行东坡,独拥明月,沉湎自然,怡然自乐,这才是“野人”所向往的理想生活。
其次,这条山路也喻意深远。表面上看,是山石林立,崎岖不平之路;深处想来,喻指坎坷仕途,风雨人生。诗人面对重重困难,种种挫折,不是心存畏怯,逃避退却,而是镇定自若,无所畏惧,坦然正视,一往无前。苏子仕途,几起几伏,多灾多难,但是他没有被打倒,没有一蹶不振、悲观绝望,而是以豁达超迈之心待之,以洒脱不羁之情生活。苏子词《定风波》就是这种生活态度的写照,“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竹杖芒鞋轻胜马,料峭春风微冷,山头微照却斜阳,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人生之路,风雨无阻,坦然视之,而且还要竹杖芒鞋,吟啸徐行,何等洒脱,何等自由。
再次,诗人欣赏“铿然曳杖声”,此声清脆响亮,节奏分明,悦耳动心。深层思考,又指诗人的心灵之声,自爱自乐,为我独有。何谓心灵之声呢?当然是指诗人迷恋山水,崇尚自由,远离官场,淡泊名利。这份心志追求,苏子《赤壁赋》一语道破,“唯江上之情风与山之明月,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也。”拥抱清风明月,寄情自然山水,人生超迈洒脱。诗人欣赏这种自由心声,诗人珍视这份高洁情怀。
一场大雨洗尽山林小径,一轮明月映照山林风光,不与市人同行,不与世俗交接,独自一人,竹杖芒鞋,笃笃而行,只为心中那轮明月,只为心中那片“东坡”。诗人啊,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走出了自我的风采。
空山明月照诗心
新晴山月
文同高松漏疏月,落影如画地。徘徊爱其下,及久不能寐。怯风池荷卷,病雨山果坠。谁伴予苦吟?满林啼络纬。
山中有一首诗,咏枫咏荷,咏松咏月;山中有一幅画,绘光绘影,绘形绘态。诗是静谧的画,画是明亮的诗,诗画一体,交相辉映,映照出诗人自由、宁静、闲适、疏放的心。这是宋代画家兼诗人文同先生的诗歌《新晴山月》所描绘的迷人意境。
诗题“新晴山月”本身就传达出一种清洁脱俗,幽雅淡远的意味。雨后天晴,空气清新,明月当空,映照山林,一派清幽,一派纯明。诗人置身其中,必定神清气爽,诗情喷涌。
诗人在山中久久徘徊,不能入睡,也毫无睡意,只因为山中那一轮明月,只因为山中那一方天地。青松挺立,撑开墨绿大伞,繁密枝叶之间透出丝丝稀疏的月华,细长的落影如丝如缕画在地面。月华疏朗而明亮,月影清丽而静谧,青松坚挺而翠绿,山林清新而空旷,诗境如画,引人入胜。读者完全可以体会到诗人流连其中,不能自拔的意趣。诗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之情,徘徊于林松月华之下,流连于如画风光之间,让心与月同行,让情弥漫空山幽林。松之坚劲挺拔,生机勃勃,月之纯明皎洁,静谧优美,影之疏稀淡雅,轻灵清幽,无不给人以静穆深远,光明纯洁之感,自然也传达出文人脱俗高雅的情趣。
王维《山居秋冥》这样写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你看,山中的世界,青松、明月、翠竹、青莲、清泉、新雨,无不纯洁脱俗,纤尘不染,无不淡雅清新,优美迷人。还有那些勤劳质朴的人们,和谐相处,安居乐业。这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啊!当然,王维的诗歌主要是借这一系列的意象来寄托诗人的美好理想,表达诗人对自然的热爱向往之情。而文同先生的诗句则是侧重表达一种心灵感受和文人雅趣,理想的色彩淡薄,情趣的意味浓重。但是,对静美如画的风光之迷恋,对清新脱俗风景的热爱,两位诗人的感受是一致的。
诗中有两个词,笔者觉得特别有韵味。一是“漏”,这个“漏”字,写枝繁叶茂,密难透风,只是偶尔透出点点月光,似乎枝叶有意遮蔽,为难月光;月光呢,毕竟还是如水倾泻,穿过叶缝,滴落到地面上,情态逼真,意趣活现。如果换成“照”字,不就平俗直白,寡淡无味了吗?二是“画”字,只有丹青能手才能画出精美杰作。诗人在这里把月光比作一位高明的画师,投照光亮,留影于地,精美如画,既见丰采,又见机趣。朱自清散文《荷塘月色》不是有这样的句子吗?“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天然如画,灵动意趣。
诗人在山中久久吟咏,吟山中那些因雨坠落的野果,咏池中那些因风卷起的荷叶,听山中那些清脆鸣叫的虫声,有情有韵,兴致勃勃。诗人说是在“苦吟”,可是一点也不清苦,一点也不孤寂,诗人原本就是向往、追求这种远离尘嚣的境界啊!
诗人多半是这样的,他们关注花草树木,清风明月;关注心灵静谧,生命丰盈;关注天人合一,灵魂自由。他们远离喧嚣,远离名利,远离世俗污秽,远离官场黑暗。他们回归山中,回归心灵,守护纯洁,释放性灵。你看,在文同先生这首诗中,写荷,则池荷怯风,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卷起荷叶。写果,山果受到秋雨侵袭,不得不悲哀地坠落。荷卷果落,原本是自然现象,无情无意,无性无灵。诗人却说得很伤感,很动情,其实这正是诗心的体现,正是诗人心怀悲悯,敏感多情的体现。
试想,在今天这个社会,谁还会如此细心关注一片“受风”的荷叶呢?谁还会对一颗野果遭雨侵袭而如此心怀不安呢?诗意浪漫之下有慈悲心肠,景物描写之中蕴含浓浓情思。